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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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一梁的電話打到第三通,魏斯捷才接到。
他在送酒,最近是啤酒廠的促銷季,跟他搭班的促銷員年近四十,于是他一手包攬将酒箱從超市抗到門外的活。電話在口袋裏叫喚,他跟促銷大姐淺笑示意,避去一旁的停車點。
各個送貨終端在手機裏都擁有備注,魏一梁沒有,一串光禿禿的號碼,魏斯捷凝神幾秒,滑下接聽。
魏一梁約他晚上見面,開門見山:“你在哪兒呢。”
“外邊,有事情要忙。”魏斯捷搓了搓鬓角。
魏一梁松一口氣:“兒子,別跟你媽說,知道的吧。”
“嗯,”魏斯捷額頭冒汗,站不住似地原地跺跺腳,視線緊盯腳尖,“有什麽話晚上再說。”
促銷橫跨整個午後,傍晚也算在其中,魏斯捷搬東西收工,趕去赴約。
魏一梁背朝入口坐着,沒能第一時間看到魏斯捷。他身邊挨着位白色上衣的女性,看背影很瘦,魏斯捷轉到桌邊,掃過她低垂的側臉,一張年輕的臉,比起劉嘉少了歲月,更少了時時刻刻的憤怒。
“唉喲,遲到也不知道說一聲的。”魏一梁推杯子過來:“喝不喝酒?”
“不喝。”魏斯捷拎茶,給自己倒上。
已經上了幾道前菜,轉到他跟前。數份打探交織在面上,魏斯捷餓到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他抽手機回複主管消息,一雙筷子伸到眼底,迎上對面女人的笑:“先吃飯吧,筷子幫你一起洗過了。”
魏斯捷敲完字,揚手接過:“謝謝。”
“你叫她姐姐就行了,楊欣姐姐,”魏一梁匆匆介紹過,手指在玻璃杯摩挲,“兒子,身份證帶在身上嗎?我想借你的用一下。”
長型的木桌,魏斯捷與二人相對而坐,讓他輕易想起一家三口找律師求助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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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舊坐在魏一梁對面,劉嘉與魏一梁的争吵無比清晰,生動到遙遠,他難以賦予真實感。
魏一梁對債務情況保持隐瞞,劉嘉從安逸中驚醒,那時候,小業主的舉報信已經散布上網,起訴狀也送去法院,私下轉圜的餘地幾近于無。
劉嘉觸及冰山一角,根本不敢相信魏一梁背的巨額債務,在律師面前大為失态:“他跟經銷商私底下串通,用假貨,還借了那麽多錢,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在法院送了起訴狀之後才知道是什麽情況。憑什麽?我的錢也拿去還他的賬?到底憑什麽?”
魏一梁理虧,又覺得劉嘉這話說得難聽,當共患難時立馬撇開他,面子上過不去:“不是都聽你的了?析産協議也簽了,也在找張律師解決我們的問題,你現在說這些挽回不了任何事。冷靜一點,好不好。”
劉嘉聲音大到插不進話,欲還嘴,魏斯捷叩叩桌面:“析産協議的原件拿給張律師看。”
劉嘉翻包,獻寶似地遞出去,張律師直接翻到最後的簽字日期,篤定地搖頭:“你們這個協議簽在債務之後,對外沒有影響,還是夫妻共同債務的問題。”
劉嘉被苦澀噎住,半天說不出話,收回協議翻了又翻:“那……這個官司我是一定要打?”
魏一梁抽出會議室的紙筆,緩和氣氛,跟張律師講基本的債權債務情況,紙上橫七豎八寫了好幾個中間人的名字。劉嘉反複聽見借貸數額,火氣蹿出紙包的心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個人在外面養了人。張律師,有沒有可能把外面那個女人也拉來當被告?他送了那女的很多珠寶房産,藏着不肯說呢。”
“夠了,這不是在給你想辦法了嗎!”魏一梁摔下筆,忍無可忍地轉身:“你聽人家律師講,行不行?該拿的都能拿,我也不想用你的錢。”
劉嘉打斷他:“這個事情,我看得很清楚。我的錢越多,越能幫你還債,你安的什麽心?出事了才跟我劃清楚,這點樣子做給誰看?”
身旁坐着張律師,還有兩位團隊助理,偶爾朝魏斯捷投來注意。他始終抿着唇,游離于這場對話之外。
魏斯捷将筷子放在碗沿,擺了個平穩的角度:“爸,你最近在做什麽。”
魏一梁與楊欣對視一眼,瞠瞠眼皮,聊起他近來的生活狀況。除了小業主,幾家尚未回款的供應商也跟他翻臉,一直在社交圈裏辱罵他,抹得他越來越臭。
“我給他們出的私了方案,一定是包他們滿意的,代價大,但是度過這個難關就好了,”魏一梁露笑,“你就當幫幫爸。”
魏斯捷失笑:“爸,我可以幫你,你不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魏一梁手握幾套房産,嘉和那套屋子被法院執行前,魏斯捷難得發了火。
魏斯捷是土生土長的楊城人,在這裏度過懵懂的幼年,蓬勃的青春,與他最親近的生活痕跡都留在這裏,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他沒有過多的懷舊情緒,也從不睹物思人,窗簾被吹起時,他卻立在打包好的紙箱間一陣鼻酸。失去竟然如此輕巧,還不如一陣風來得透骨,而他始終手無寸鐵,比小時候的自己擁有更少。
與搬家公司對接完的魏斯捷一直枯坐到傍晚,堵到魏一梁,在家門口指着父親鼻子,罵了生平最痛快的一場架。
楊欣面上讪讪,喚服務員添水,她才開口緩和:“小魏,你爸爸也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條件,錢大多花在你身上,非要算清楚,說不定是誰欠的誰,你說是不是。”
“他是成年人,犯下的錯不會跟着基因遺傳,”魏斯捷面無表情,攤掌讓對方說實話,“你到底要多少錢。”
魏一梁報了三個數的本金,場面安靜幾秒,魏斯捷冷冷掀唇:“自作自受。”說罷甩上背包起身。
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魏斯捷上各大銀行搜了搜,思考跟小業主商讨和解協議的可能性。
難怪與楊欣走得比以前更近,之後的賬目進出或許都要挂到楊欣名字底下,魏一梁才能勉強維持正常生活。魏斯捷捏着太陽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幫兇。他對魏一梁的事情一貫無動于衷,幾絲崇拜早在知道楊欣的存在後消失,他從未站在魏一梁那邊。
—
一燈書房。
魏斯捷推着上新的書進來,徐從心剛好下早班。還剩幾步路,她漠然地加速,與魏斯捷擦肩而過。
他沒停頓,推門跟周娜打招呼。流轉的書架在二樓,魏斯捷确認好區位,幾句話就要走,被周娜連聲攔住:“新手套,全部放在收銀臺抽屜這裏,從心給你留的。以後用壞了自己來拿。”
手套搭在臺邊,半截白色沿着壁板下垂。魏斯捷抽手戴上,短促地笑:“幫我跟她道謝。”
想給他帶來麻煩的人實在多,剛上二樓,他收到季筱詞的消息:【我們需要見一見。】
魏斯捷想起來,他很久沒見到季筱詞。
孫成衍比魏斯捷年長幾歲,魏斯捷以前跟着朋友叫他一聲哥。他高中大學都在國外念的,跟魏斯捷沒有任何校友關系,原本以為二人的陌生感從這裏來,後來才領悟,成為孫成衍的靶子另有緣由。
孫成衍回來工作後,魏斯捷有意拉開與季筱詞的距離。不曾想,這些舉動落到對方眼裏,成為他目中無人的證據,借着季筱詞的喜歡張狂耍酷。這樣的“勝者”姿态,對孫成衍來說,非常小兒科,值得懲罰。雖然孫成衍盡力避免在飯局偶遇他,遇上了也願意寒暄幾句,但那股輕蔑的敵意并不難區分,朋友們都知道孫成衍不喜歡他,很喜歡下他的面子。
魏斯捷屏蔽了季筱詞的消息,轉場去跑終端的路上,又接到陌生來電。
他記得魏一梁的號碼,這顯然不是。車停穩在路邊,他接起電話,孫成衍沒等他招呼便問:“在忙嗎。”
魏斯捷吞咽情緒,平靜答:“有什麽話現在說。”
“令堂還在楊城?”如他要求的,孫成衍語速穩定:“我給你一份江城的工作,你履歷不錯,人事正常招聘也會讓你進面,我不過是幫你加快流程。房子的事情不必擔心,我安排人跟你母親溝通,長租二十年,租金一次性繳清,你也可以搬進去,随你意願。”
“不需要。”魏斯捷額角直跳,掐斷電話,擰動加速轉把,一路飛馳。
兩人佯裝的平和已經撕碎,孫成衍一定會把事情做到底,果然,魏斯捷晚上回到家,孫成衍的車正停在門外。
他摔門下來,手裏捏着煙,朝魏斯捷走近:“時間不久,我說的話你應該都還記得。除了那些,還要多少你開。”
魏斯捷摘下頭盔,視野罩上路燈的白。他轉身打開後箱,收拾東西,頭盔丢在座椅上:“我沒那麽癡情,為了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生活。”
“所以呢,圖那點錢?去書房打小時工?”孫成衍依然不相信。
“為了錢,為了我自己,夠清楚了嗎。”魏斯捷擰眉,語氣冷到生硬。他隐藏了一份答案,不想将心剖給無關的人看,這讓他稍稍鎮靜下來。
“別再揣測我,也別再來打擾我。”他拍了拍手掌,朝小單間走。
孫成衍一路凝着他的背影,黑暗裏筆直的肩脊,良久道:“你最好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