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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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攢的書極多,魏斯捷來回五趟,運完所有貨箱。
徐從心倚在庫房門邊,等他起身,将冰水遞過去,聽鄭小早圍着魏斯捷問東問西。魏斯捷脾氣很好,有問必答,與他拒人千裏的外表全然不同。這樣的反差讓人拿不住分寸,問得更多更深。
快到鄭小早下班,徐從心放她提前離開。庫房少一個活躍因子,沒人再說話。
過道幾乎被書箱占據,徐從心跨進牆角,核對箱單,紙質表格落在外邊。魏斯捷反應快,從貨架拎起那沓紙,伸長胳膊:“這裏。”
徐從心接過,拿書箱當桌面,翻到第二面勾畫:“謝謝。”餘光示意庫房門:“你先走吧,今天辛苦了。”
魏斯捷不動:“你還要忙什麽。”
徐從心埋身,找右手邊的箱子:“把每層上新的書分出來,一樓先換新書陳列,這個比較重要,姚總晚上巡店檢查。剩餘幾層樓的,留給晚班同事。”
“好,”魏斯捷翻出書架上的手套,利落戴上,“我跟你上樓。”
兩人搭夥,跑外部貨梯,一趟趟往上送。
徐從心穩着推車,魏斯捷雙手扛箱,脊背在T恤下一起一伏,從她面前與書架間往返。三樓客人一貫稀少,唯餘冷氣的呼呼聲,出到外部走廊,徐從心瞟見他擦汗,迅速視回前方:“啤酒廠的工作不夠忙嗎。”
“我不是全職,上一個送貨員離職後,去接空檔,”魏斯捷很坦誠,方才同鄭小早答話便這樣,“現在招到人,我的事情少了點。”
徐從心故意問:“你這麽好,他們不用你做全職?”
他無奈,平淡道:“兼職不交社保,便宜好用。市場做選擇,大多數人都是兼職。”
魏斯捷休學後,開始了解勞動力市場。
在他的認知內,知識的有償交易屬于應然。他有過硬的學歷,優異的成績,各類證書不缺,可他低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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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業主們不肯放過魏斯捷,接連搞黃入職,他連最簡單的家教都沒有入場券。
魏斯捷感謝自己這副軀體,出賣體力,成為他另一條退路。
他本碩皆念的工科,入職楊城最大的玻璃廠不過數周,債主如甩不掉的口香糖,擁來工廠,把車間鬧得像菜市場。前數十年,魏一梁始終以兒子的成績為傲,逢人便提,當初埋下的因,結出的卻是惡果。
招魏斯捷進廠的領導在辦公室沉默,魏斯捷道歉,沒承諾下不為例,回宿舍收拾離開。廠內社會人員衆多,魏斯捷這樣的是少數。頂尖大學的碩士一般都進研發崗,車間溫高噪音大,是很多高材生排斥的因素。原本安排魏斯捷輪崗再定崗,到最後沒說上幾句,印象至深的,是那群小業主來找他時隐忍的面龐。
徐從心下班出門,魏斯捷正望着樓外大片斜陽,松散站着。
他騎電動車過來的。兩人一齊到人行道,徐從心掃了單車,直腰,魏斯捷身影浸在光裏,不嫌她慢:“你往哪邊。”
徐從心眯眼:“不打算回去念書嗎,把書念完。”楊大是個好學校,在全國掉不出前五。
魏斯捷靠在車邊,無甚尴尬,兩手扶上座椅:“這不是我說了算。”
“你想讀就讀,讀過的書是自己的東西,關別人什麽事,”徐從心踢開腳撐,推到他旁邊,“不可惜嗎。”
魏斯捷跨上車:“不知道。”
陸續有下班的人彙出,徐從心往他的車打量:“戴個頭盔。”
“你要?”魏斯捷去摸尾箱裏的頭盔。
“不是我,你戴上,”徐從心先他一步,推車下步道,“還等着樓上那位找我麻煩嗎。”
車道不寬敞,魏斯捷騎前邊,T恤鼓滿風,與徐從心在西路口分別。
兩人倒是真順路。幾天後的新書發布會,徐從心通班,半路被人滴兩聲,剛不爽皺眉,魏斯捷從旁邊慢悠悠超上來,消失在車影間。
徐從心進店,到休息室幾口消滅早餐,抓緊開工,出來又看到魏斯捷忙前忙後的身影。
發布會場地在中庭,布置成半圓式觀衆席。徐從心去拎折疊椅,剛過吧臺,被魏斯捷接走。
馮喻潔今日在,招手讓徐從心回來:“叫他來,就是忙這些。你站吧臺,一會兒人多,手要快。”
如她所料,發布會開場前,水吧臺點單的顧客極多。徐從心一個人做單,免不了有顧客催單,忙完一陣,難得有口幹舌燥的感覺。
她進休息室取水杯,開門差點撞到魏斯捷。他縮坐在門邊,聽發布會聽得入神。
“出去聽吧。”徐從心站得腳痛,扶腰喝水,用力阖了阖眼。
“不合适。”魏斯捷打開另一把椅子,放在旁邊:“你也來坐。”
“不用,吧臺今天就我一個。”徐從心倚到門邊,半撤着身子,勸他:“出來看吧,你要覺得不合适,站收銀臺旁邊也好。”有顧客來付款,買的發布會新書,徐從心離開前提醒:“等會兒作者簽售,你要是有書,去右手邊桌子排個隊,保準你頭幾個簽上。”
魏斯捷聽進去了,沒過幾分鐘,果真來找徐從心買書。不過是本咖啡浸過的報損書,放在庫房。
前幾日才更換的新書陳列,近正門,打鬧的小孩多,塑封也抵不住一整杯熱拿鐵澆進來。徐從心掃碼查看,新書量足,估計他不會要,流程性問:“确定要這個?”
“嗯,”魏斯捷翻風幹的書頁,“算店內損耗嗎。”
“算,打八折,”徐從心看出他的小聰明,淡笑支招,“你有資格談更低,找馮喻店長說,多少錢看你本事。”
“不用,幫我結賬吧。”魏斯捷點點書封。
“那不行,”徐從心操作系統,當沒聽見,“再給你個員工折扣。”
結束忙碌的發布會,馮喻潔在群內吆喝聚餐。去老蔣燒烤難免觸景生情,想起和善的張總,她思索着換新店,找徐從心商量。
魏斯捷參與完簽售,下午不在書房,臨晚班結束才現身,收拾發布會殘留的一應物料。
“小魏,知道江邊哪裏好吃嗎,”馮喻潔有意拉魏斯捷加入話題,“那家黎上燒烤怎麽樣。”
魏斯捷在門邊停下:“黎上不行。”人都盯着他,他補了句:“每年賣一百來件酒,銷量低,已經分給零售去送貨了。”
魏斯捷并不隐瞞他在啤酒廠打工的事情,馮喻潔同徐從心驚訝對視,沒想到有這種說法。徐從心追着問:“姐姐的店呢。”
“片區賣的第二好,”魏斯捷頗給面子,“尹老板很有眼光。”
清空中庭,魏斯捷打算離開,馮喻潔專程留他,告知聚餐地點,被委婉拒絕。
馮喻潔眼神求助徐從心,徐從心不搭腔,知曉魏斯捷定有事要忙。
他笑了下,沒等領導再發話,耐心解釋:“我晚上要送酒,負責餐飲就是這樣。”
魏斯捷現在很忙,不光是身體,他的情緒阻塞,只夠思考明日之事。劉嘉病倒了,在醫院住了幾個月,熬到出院,魏斯捷跟兩頭都請了假,去病房收拾東西。
項目出事後,本能容忍的一切,變成浮在眼底的砂。劉嘉三句不離魏一梁,罵他鼠目寸光,拖累她,更牽連兒子。
床頭有一束百合,不知誰送的,蔫掉也沒舍得扔。
魏斯捷清理掉垃圾,在走廊避了會兒,才進去。
病房很窄,擠了六張床,靠牆的老頭花錢請了公證員,在念遺囑。
這不是什麽吉利景象,病房一度陷入沉寂,隔床的家屬躲到門外,罵老頭做事不道德。劉嘉坐在床側,捏緊魏斯捷的手,小幅度翕張唇瓣:“……兒子,媽媽好像沒什麽能留給你的。”
“不重要,”魏斯捷扶她的肩,感受到掌心下單薄的顫抖,“你不需要留給我什麽。”
房子經歷最後一次走訪,上網挂拍,那天的劉嘉滿腹遺恨。法院的車駛離,她哭倒在曾經的家門外。
季家人外出同游,撞見劉嘉伏在路邊。本想着視而不見,被季筱詞叫停,下車扶人,一路護送去醫院。幾十年的老鄰居,再見如隔三秋,劉嘉躺在床上,哀莫大于心死。
季筱詞找了醫院領導,升好vip病房,才來得及關心劉嘉。
寥寥幾句,劉嘉臉上鋪滿淚水。
出事後,魏斯捷第一次接到季筱詞電話,聽出背景音在醫院。
她很冷靜:“你媽媽在嘉和暈倒了,剛送到醫院,身體沒什麽大礙,就是情緒不好。”
“好,明白,”魏斯捷當即調了方向,“我現在過來。”
或許是他話裏混着股股風聲,季筱詞趕緊攔他:“別急,我跟阿姨說說話,一會兒冷靜了,讓她好好休息一下。你忙完再來。”
魏斯捷停在車流間,心跳節奏極亂,罩在耳邊,思緒也一震一震。他半晌答:“謝謝。”
去護士臺辦完手續,就能離開了。
魏斯捷提着塞滿的帆布袋,跟在劉嘉身後。下住院樓,兩人往乘車點走,劉嘉突然轉身:“我花呢。”
“蔫了,該臭了。”門口車流成排,魏斯捷掏出手機,看車牌號:“給你叫了車。”
“那是筱詞送給我的。”劉嘉拍他胳膊,奪走提袋,不悅道:“不用車,我自己回去。”劉嘉住回了娘家,在臨市,與楊城有地鐵相連。
“就剩兩分鐘,等等,”魏斯捷巡視街道,“要什麽花,我去對面給你買。”
劉嘉搖頭,攀上魏斯捷胳膊,捏了捏,被對方平和地挪開。
她一陣難言:“跟筱詞客氣點,她不容易,何必為了我們跟家裏鬧不愉快。她那老公也是個自私自利的,以前我是勸離,現在我還怕她跟我走得太近。不管人家心裏想什麽,不幫,才是本分。”
“她幫你什麽,”魏斯捷揣兜,迎風深深呼,“一束花,還是vip病房。”
劉嘉古怪地瞅他:“還不夠嗎?人幫都幫了,要跟你打報告?我知道這樣不地道,但人家是看在誰面子上幫的。”兩家走得近,以前她拿季筱詞當半個女兒對待。
魏斯捷分神站着,慢吞吞點頭:“對,她也是為了我。”
“我看着你們長大,你能懂什麽。”劉嘉被戳中傷疤,由悲轉怒,獨自捂住嘴止澀。
她還想再說什麽,觸及兒子平靜的眉眼,垂了語調:“算了,我也沒資格要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