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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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斯捷擱穩球杆,表情凝下來。不顧身後朋友頻繁喚他名字,越過滿廳人,朝徐從心微擡面頰,提步朝外。
徐從心貼着牆壁行動,故意落幾步,盯着魏斯捷的方向,到廳外彙合。
他半撐開消防通道的門,在等她。
徐從心跟着魏斯捷往下走了幾階,兩人腳步疊在一起,襯得樓道寂靜。
厚重的門阖上,外頭聲音盡數消失。魏斯捷停步,上下審視她:“怎麽在這。”
“季女士讓我來,”徐從心頭回見他沉臉,有些亂方寸,但面上不顯,“不開心了?她不是東家嗎?我沒想那麽多,也不知道你會來,反正不論我怎麽樣,都不會影響到你,是不是。”
魏斯捷情緒并未轉好,手掌捂了捂額頭,試圖忽視一團糟的思路:“她跟你說什麽了。”
“她沒有為難我,放心。”徐從心怕造成誤會,腦袋輪番組織措辭,她并不清楚魏斯捷對人何種态度,挑了好話:“季女士态度很溫柔,說是家裏的飯局,讓我不用緊張,過來吃頓飯。”
魏斯捷睇她:“你很喜歡她?”
“可能嗎。”明知故問,徐從心不可思議地揚高話音。
“那幫她說話做什麽。”
還不是因為你?徐從心覺得好笑,人松了點:“你呢,現在問清楚了嗎。”
魏斯捷獨自往下退了幾梯,就在徐從心以為對方要甩手離去的時候,擡頭,正對上他雙眸。“對不起,沒想到她會再去找你,”他眼睛是濃黑的顏色,沉靜,不怎麽帶上情緒,“不用委屈自己,跟她直說,我們沒什麽關系。”
“……我沒受委屈,”徐從心被看得不自在,“樓上蛋糕挺好吃,氣泡酒也是第一次喝,都挺好的。”
魏斯捷手搭上扶杆,商量道:“還要上去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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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出玩笑話的?”徐從心掀眼睫,轉身往樓道出口:“行了,我已經知道錯了。”
出消防通道,兩人直接朝梯廳去,遇見方才議論魏斯捷的那群人。
為首的中年女性眼睛一亮,迎上前關心魏斯捷的生活狀态,他們聊起來,徐從心落下句招呼便去等電梯。
從這層樓下去的多是同席賓客,叮一聲,徐從心站進電梯,那群人也告別魏斯捷,剛好夠擠進同一轎廂。
魏斯捷與他們是鄰居,原本住楊城西邊,一個叫嘉和的豪宅區。傍山望湖,地段絕好,價比山高。同院裏大多數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魏斯捷度過了富裕的少年時代。二十四歲那年,伴随一紙查封令,他與父母搬離黃金島。
魏斯捷與生俱來的一切,受之父母。他比大部分孩子幸運,父母的失敗,他理應被剝奪抱怨的資格。
魏父魏一梁在房市最熱的幾年賺足威風,魏母劉嘉原本在公司做小副總,等戶頭存款足夠多,多到無需在意任何閑話,她轉向闊太賽道,安心扮演自己的老板娘角色。
魏一梁跟大型資本有合作,接連盤活幾個爛尾項目,誤拿自己當新浪潮裏的“伯樂”。擊垮魏一梁的,只是個不起眼的住宅區。先有工頭私吞農民工工資,被舉報,上本地頭版,後有業主鬧事,來了警察,連帶查出代理商安裝的家居全是假貨,公章造假,可能涉刑。
錢投進無底洞,問題是接連的,止也止不住。
魏一梁跟劉嘉将魏斯捷保護得很好,他最後才知曉,情況無法挽回。彼時,魏斯捷在楊城大學念研究生,小業主聯合起來,将公司連同大股東魏一梁告上法庭,得知他有個兒子,安生念着書,氣不打一處,拎着法院文書來尋魏斯捷。
這麽一鬧,不光學院,整個校園版面很快飄滿魏斯捷大名。魏斯捷終歸做不到事不關己,幾個月前,從楊大休學。
電梯裏幾位女士得出結論:“還是太傻,太沒本事。當初爸媽讓他出國念書,自己不肯去,外頭鞭長莫及的,早把學位拿到了,自己快活過日子。”
“他媽媽身體不太好吧,好像是。”
徐從心站在幾人身後,一陣恍然。是不是同類,一眼能看出來,魏斯捷與她越來越不同,他身上矛盾的謙卑,原來不是錯覺。
她握着船票,別人送的,是過站的看客,雖然變成笑話的他處境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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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喻潔請假整整兩周,只說身體不适,問題線上溝通,隔壁店的小李店長會幫忙處理系統內的申報。大家識趣地不問,馮喻潔是業績壓力的直接承受人,姚子仁新官上任,她壓力最大。
有能力會來事的是好員工,有良心懂分寸的是好領導,周娜不吐不快:“馮喻店長就是太有良心了,所以最近累壞了。”
徐從心聳肩不語。店長将自己的銷售指标分給店員是常态,馮喻潔選擇自我消化,或許壓力只夠将她壓進醫院,等馮喻潔真承受不住,遭殃的是店員。
得了好處,又不想得壞處,徐從心勾勾唇,她是個沒良心的員工。
“笑什麽呢,從心。”馮喻潔請假後,姚子仁到店的頻率又增高,大家甚至疲于議論他。
“姚總好,”徐從心笑意擴大,“我以為客人進來。”
姚子仁點點頭,四下望:“就你們兩個?鄭小早呢。”
周末三人搭班,周娜指一指庫房:“小早幫客人翻庫存去了。”
“最近我們店的業績不錯,群裏表揚都看到了吧?”姚子仁見兩人應是,繼續說:“別驕傲,比起同樣人數的店,也就高那麽一點,想招新夥伴還是不夠。”
等鄭小早從庫房冒頭,姚子仁轉移火力,奔着鄭小早指教。徐從心趁機躲遠了,上樓收拾桌面。
一直到姚子仁訓完鄭小早,徐從心才下來,帶客人收銀。客人方才叫她薦書,朋友學哲學,想贈書予人,徐從心腦袋裏過一遍往期文案,挑給客人,順手賣出兩套重點薦購。
她近來有事沒事進出版社官網查看,真正的愛書人當不了,也不想當,用進工作卻綽綽有餘。
客人走遠,鄭小早痛苦地抱怨:“姚總說我開垃圾卡,沒一個上三百的套餐,浪費客人。天啊,人家想花多少錢是我說了算的嗎。”
周娜端着托盤回來,進吧臺歸位:“他發瘋呢。”
“他就是發瘋,說我再有下次,要寫一千字的銷售分析,”鄭小早表情垮下來,“我給姚總印象這麽差的嗎,以後還怎麽幹。”
徐從心與周娜互視,知曉姚子仁不會開玩笑。周娜安慰道:“放心,你幹夠這個月,已經是旗艦店的老員工了。”
“等馮喻店長通知吧,”徐從心繞出吧臺,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不用在乎姚總怎麽看你的,又不是跟他交朋友。”
傍晚時分,領讀班迎來本季收尾課程,教室外布置了小花門,收拾很費事,三人齊齊佝腰忙碌。
孫成衍來接淼淼,碰見徐從心,似是眼熟,友好地颔首示意。
倒是徐從心略感訝然,翻出淼淼的結課證書,跟孫成衍告知:“頒獎典禮的照片發在群裏,您記得查看。”
“哦?”孫成衍笑了笑:“這堂課有家長群,是嗎。”
“開課那天建的,照片都打包發在裏面,您可以找找淼淼的。”徐從心是群管理,說着,進教室翻手機:“不然您現在加一下吧。”
眼看群內跳出新成員,徐從心重傳照片鏈接,讓孫成衍查看。
淼淼等得不耐煩,用力晃孫成衍拴住她的手,小聲叫人走。孫成衍配合地放下手機,将獎狀塞進淼淼懷裏,就地拎着女兒轉了一圈。
徐從心在旁邊附和地笑,見孫成衍停下來,拎起淼淼書包:“這個不着急,我回家找我太太要,辛苦。”
周娜蹲在旁邊,拆塑料架,偷聽二人對話。
徐從心送人回來,加入扔花隊伍,周娜哼了聲:“他太太可加了群的,都不跟孫總說。”
徐從心手被花葉刺一下,眉心緊了又松:“估計忘了。”
周娜笑:“得了吧,她怕不是懶得說。”
領讀班算一燈書房的大型活動,每堂課的籌備收尾浪費不少時間,雖只在周末開課,當班店員都知曉那天得存體力,免得抗上抗下吃不消。
少了這事,随馮喻潔病好收假,又多了些麻煩。
書房管理層不設在集團,馮喻潔開完店長會,駕車回來,給店員們布置新工作。領導有重整新媒體賽道的意思,往後推文要流程化,而素材源于一線店員。
馮喻潔傷的腰肌,在店內沒站多久,她老公來接。周娜今日休息,給徐從心和鄭小早帶多了水果,讓自行分走。
東西扔進休息室,鄭小早樂不起來。馮喻潔請假期間,書沒上新,攢下來的貨夠運好幾來回。又是銷售又是選題,還要幹體力活,連日事情堆積,鄭小早心生煩躁,到樓外存放推車的地方擡眼,已經有人在等她。
馮喻潔好像通知過,旗艦店上書頻繁,新招了小時工幫忙。
鄭小早打量魏斯捷,忽地醒悟:“你不是常來我們店的那位嗎。”
“對,”魏斯捷斂神笑,推車跟在鄭小早身後,“你認得我。”
“我當然認得,你每次都點冰美。”鄭小早背身,後退着行路,想跟魏斯捷面對面說話。
“小心階梯。”常打照面的陌生人轉為同事,魏斯捷尚未習慣這種變化,思索後才回答:“你幫我點過單,我記得。”
鄭小早帶他停在貨車區,等師傅到來:“你在哪兒看到的招聘信息?居然來我們店打工,不劃算,好地方多了去。”
魏斯捷:“網上放的,工作時間短,靈活,就來了。”
做客人時,鄭小早從未駐停視線,怕客人誤會,只對魏斯捷高大的身材留有印象。經魏斯捷一提示,鄭小早亦想起更多,瞄他面頰,略硬挺的帥氣,看過定會留痕:“你要到從心姐的號碼了嗎。”
魏斯捷但笑不語,垂頭,額發掩了掩眼睛。
貨車的引擎轟鳴漸近,打斷二人談話。司機不是上回那位,換了更年輕的男性,過來打開廂門,魏斯捷掃過他,帶上手套,全程沒讓鄭小早插手。
節氣入秋,氣溫卻落下幾步,魏斯捷身上很快沁出汗。鄭小早帶他往店內庫房趕,借卸貨吹幾秒空調,再下一趟。
明框玻璃內,徐從心彎唇迎接,鄭小早玩鬧心起,半側頭,往身後人擠眉弄眼。徐從心認出渾身熱意的魏斯捷,有點愣,自上回一別,兩人真是很久很久未見,久到徐從心以為他找回了船票,貪戀黃金窩,再也不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