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大婚前幾日,越序帶着阿姩去了槐裏的墓地。
那是阿姩死後,越序給她立的碑。
石碑上刻着越序妻沈霧之墓。
在阿姩死後,她的父母也相繼去世。
當年鄉下各戶争田奪地,打起了架。阿姩的父親失足,後腦摔在了鐵鍁上,當場去世。
而她的母親接受不了打擊,在年後也随他而去了。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越序帶着阿姩回了家,推開“吱呀”的竹門,恍若窺見了歲月的一角。
還是和十三年前一樣。
父母親在竈房中生火,兄長在院中劈柴。
而越序在堂屋小桌前教阿姩習字。
唯一不同的是,在院中多了一個竹色的小茶桌,上面還擺着一整套茶具。
越序牽起阿姩的手,輕輕摩挲着。
“對不起,沒能照顧好叔父姨母。”
在阿姩父母去世後,越序趕回了槐裏為二老送了終,将他們合葬在了槐裏的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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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山頭朝着京都的方向,好像在遙遙望着阿姩和越序,于風雨中默默護佑着他們。
越序彎腰倒了杯茶,微微轉動着茶杯,看着瑩潤玉杯中的淡青色茶水晃動,接着說。
“其實我每年都會回來這裏,在京數年,只有這裏才是我的家。”
說罷,他掩去眸中的苦澀,狀似輕松般将茶盞遞給阿姩,示意她嘗嘗。
可阿姩并沒有接過來,而是轉身埋在越序的胸前,無聲嗚咽。
幽都三年,每每中元日鬼門大開,那些魂靈便會飄到陽間家人身邊待上一陣。
可她沒有鬼籍,在幽都并無她的容身之地,只有困頓于無邊長夜望不到盡頭。
甚至,連父母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最後他們去了阿姩父母親埋葬的山頭,站在山頂眺望,京都城門外的烽火樓火光撲朔。
在漫長的夤夜中,好似上天點亮的一盞燭燈。
大婚當日,承安郡主出嫁禮同公主。
整個京都燈火漫天,鼓樂震天,百姓夾道歡呼。
自宮門外蜿蜒而出數十裏紅妝,穿街過巷直直奔向越府。
隊伍前方數十個騎馬宮女引路,個個皆面色莊重,頭戴珍珠羅紗絲巾,身着一襲鑲滿了金邊的紅紗外袍。
八個頭戴金釵的小童子跟在引路宮女後方,手持方圓扇子,亦步亦趨。
而阿姩就坐在隊伍中央的馬車裏。
辘辘馬車聲駛過街巷,在長街的盡頭,越序一襲大紅婚服騎在金駿寶馬上,等待着心上人的到來。
越府,內堂。
霧蒙蒙的月光鋪灑下來,照進窗棂的一角。
阿姩看到喜帕流蘇映在腳下的一小塊倒影,晚風鑽進窗角的縫隙,拂過喜帕的一角。
地上的倒影輕輕晃動,好像只鳥兒在撲閃雀躍。
如今阿姩只得看到眼下這方寸一角,她聽到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只紅色的長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禁不住屏住呼吸,藏在袖中的雙手絞在一起。
幾個呼吸間,阿姩定了定神稍稍擡眸,便見一柄鑲了金的玉如意,一寸一寸挑開了她的蓋頭。
入眼便是越序滿目笑意的臉,彎彎的眼睛仿若窗外披着一層霜色的月亮。
她眨眨眼,好像眼前看到的是一場夢。
剛想伸手去抱他,卻聽到腹中傳出一串咕嚕聲。
一天沒有進食,肚子餓了。
越序臉上有一霎的驚訝,旋即笑出了聲。
他捏了捏阿姩的臉頰,無奈地說道:“就知道你得餓,特意為你準備了吃食。”
說着,便伸出食指朝着屏風外的堂屋指了指。
“怎麽不聲不響就提了親,明明承安郡主與越指揮使并無交集,越大人真不怕惹人生疑。”
阿姩口中嚼着雞腿,滿目促狹看着越序,用手比劃到。
看到眼花缭亂的手指,越序愣了一下,好似在理解手語的意思,随後挑了挑眉,壞笑着說道。
“嗯,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難道郡主殿下忘了那日在裴府詩會上,是如何維護下官而後移情別戀的?”
調戲不成反被戲弄的阿姩鬧紅了臉,不顧手上還沾着雞腿的油脂,便捂住了越序的嘴。
越序伸手去撓阿姩的癢,長臂一撈便将她摟在了懷裏,輕吮了一口她的紅唇,悄聲在她耳邊說。
“夫人吃飽了嗎?”
話未說盡,可阿姩卻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瞬間襲來的暈眩感傳遍四肢百骸。
她掙紮着起身,可身上卻是軟的,像是沒了骨頭。
阿姩将頭抵在越序的胸膛,緊緊攥住他的袖口,冷汗爬滿了全身。
越序察覺到了不對,他輕拍着阿姩的背,言語中盡是不安。
“阿姩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可無論越序怎麽喚她,懷裏的人兒始終毫無反應。
他低頭看去,懷中人的眉間皺成一團,鼻尖出了一層薄汗,雙眼緊閉已昏了過去。
越序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拿來帕子沾了沾水,替她擦去額上滲出的冷汗。
他坐在榻邊,用手指描摹着阿姩的輪廓,數着她根根分明的長睫,眸中卻閃過一絲決絕。
已不知是何時辰,天邊現出淺淺的一道白。
他起身去了書房。
青黑色石像朝東南方轉了三下後,暗門轟然打開。
他甚至沒有拿油燈,只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進入暗室後,他徑直走向了那個陣法。
龜甲仍趴在地上,只是斜對着那一條盤縮的蟒蛇閑閑地擡了下頭,朝着越序吐了下信子,便又縮了起來。
他從一旁的木櫃上拿下一個小碗,抽過腰間的匕首,朝掌心處一劃。
鮮血順着掌紋滴落下來,逐漸在碗底凝成了一小灘。
接着他右手指尖蘸過掌中的血,重新寫過符咒貼在了石頭上。
那符咒的中央清楚地寫着兩個鮮紅大字。
沈霧。
一切準備完畢,他将那半碗血端到了巨蟒的面前。
嗅到血氣的味道,那蟒蛇伸過頭用蛇信子沾了沾碗底,身上的鱗片便好似有了光澤。
越序見狀,便盤腿坐在了艮土位,閉目而念。
瞬間,陣法像是活了起來,血氣與煞氣漫天,直逼他的面門。
阿姩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巳時,醒來後便看到越序端着一碗羹湯進了屋。
“醒了?快來嘗嘗我做的擇月羹,看看有沒有你的一分神韻。”
越序将羹湯擱在桌上,轉身去喚阿姩洗漱。
洗漱過後的阿姩甩了甩雙臂,敲了敲自己的頭,感覺驚奇。
她用手比劃着告訴越序,感覺今日醒來神清氣爽,能一口氣爬十座山。
越序笑着看着她,揉了揉她的腦袋說:“是嗎,以後我們也會越來越好的。”
阿姩盛了一小碗擇月羹,細細抿了一口,眼睛一亮。
她朝越序豎了個大拇指,眸中盡是贊嘆。
“嗯不錯,不愧是思霧樓的主家。”
越序看着她比劃的手語,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姩的身體也越來越好,可越序卻總是早出晚歸。
某日已是寅時,越序仍未歸家。
躺在榻上的阿姩翻來覆去實在無法入眠,便披上外袍去小院散心。
院中連廊盡頭便是書房,窗內跳動的火燭映在桐油紙上,在沉夜中顯得愈發孤寂。
阿姩心中忽而湧出一股委屈和氣憤,不及思索便朝着書房走去。
她推開書房的門,熒熒燭火微動,映亮了房內半邊天地。
屏風後,越序趴在書案上睡得沉穩。
阿姩悄聲走了過去,書案上很是雜亂,他的雙臂下甚至仍壓着一卷書簡和許多淩亂的宣紙。
那些紙上畫了許多小人和手指,在那些小人畫的下面還有些許标注的字跡。
這些阿姩并不陌生,她重生後患了啞疾,王妃便請了先生教她手語。
而那本書簡便是當時阿姩習的手語書。
許是趴着睡并不舒服,越序悶哼了一聲直起了腰。
他睜開惺忪的雙眼,模糊中看到站在桌案前的阿姩,怔忡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
“還是被你發現了。”越序無奈地笑了,“我只是不想沒有辦法同你說話。”
聽過此話,阿姩再也繃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她一頭撲進了越序的懷抱。
“太晚了,怎麽還不睡?”
越序将下巴擱在阿姩的頭頂,緩緩撫摸她的背溫聲問。
想你想的睡不着。
阿姩從他懷中起身,故意用手比劃着給他看。
越序見狀,挑了下眉輕笑一聲道:“想我想的睡不着?”
被戳中了心事,阿姩紅了臉不再看他。
轉頭瞥見書案上那個青黑色的石像,覺得好奇便想伸手去摸,卻忽然被越序攔腰抱起。
“走吧,越某人遵命,陪夫人睡覺去。”
猛然失重,阿姩吓得摟住了他的脖子,越過他的肩膀看向那個青黑色石像。
翌日,越序照常去朝中點卯。
阿姩偷偷溜進書房,走到了那個青黑色石像前。
這個石像看起來并不起眼,甚至還有些醜陋。她戳了戳石像,巋然不動。
阿姩并不死心,她攥住石像晃了幾下,發現能轉動。
于是不知轉了幾圈,突然聽見一陣轟隆聲,書櫃旁出現一道暗門。
她順着石梯走了進去,暗室同旁的房間并無二致。
就在她興致缺缺之際,卻在角落一隅望見了那座草蝴蝶山。
一股莫大的酸澀驅使着她走近,阿姩拈起其中一只草蝴蝶。
這蝴蝶并沒有自己編的精致,一看便是越序的手筆。
思念變得具象化,三年來的情愫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如同一座山靜默地望着她。
而在這座山的旁邊,無聲地盤縮着一條蟒蛇。
那蟒蛇攣縮了一下它的長身,突然朝着阿姩吐出血信子。
阿姩這才發現那竟是個活物,瞬間驚叫着癱在原地。
可那大蛇好似玩弄她一般,“嘶嘶”之後只是重新阖上了雙眼。
那蟒蛇所在之地像是一個陣法,阿姩鼓起勇氣湊近,卻看到陣法中央石頭的符咒上血淋淋寫着她的名字。
她直覺不對,慌亂中瞥見了書櫃旁雜亂的書,随手翻開一本便瞠目在原地。
書中全部都是禁術,是歷朝歷代明令禁止的巫術。
若是将這些禁書拿去狀告,越序便是賠上整個越家九代也死不足惜。
捧着書的阿姩渾身戰栗,她将書放回原位。
卻在最不起眼的一角,發現半本破損不堪的古籍。
那本古籍上密密麻麻皆是越序的批注,而在扉頁上用朱砂寫着一句話。
借命一術,不成功便成仁。
她看着那一頁,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