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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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時節,天空格外高遠,雲朵慵懶地漂浮在高樓大廈中間,成為都市的背景板。
紀寧嶼斜靠在車邊,看着何洛遠走過來。
何洛遠今天一身休閑打扮,簡單的Polo衫、運動褲加跑鞋,配上年輕的面容,讓他看上去有幾分學生氣。
紀寧嶼看着陽光跳躍在他的發梢,不禁升起笑容。
“怎麽了?幹嘛這麽看着我?”何洛遠來到他面前。
紀寧嶼故意用目光在他身上反反複複逡巡了好幾遍,然後由衷點評道:“真好看。”他擡手随意整了整何洛遠的衣領,用暧昧的語氣說道:“而且重點是,我現在終于可以明目張膽地使勁兒看了,不用再擔心偷看被你發現。”
“怎麽你以前經常偷看我嗎?”何洛遠笑着問。
“對啊,那個時候你比我矮了大半個頭,特別方便我從旁邊偷看你。那時候你皮膚比現在要白,睫毛長長的,一副乖寶寶的模樣,讓我特別想把你按在懷裏使勁兒蹂躏。”
何洛遠瞪着他:“我比你矮大半個頭,那是哪年的事兒了?原來你那麽早就已經想對我圖謀不軌了?”
紀寧嶼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對啊,我跟你說了我早熟,我可是觊觎你的美色很久很久了。難道你沒有嗎?你暗戀我那麽長時間,不會只是欣賞我的智慧吧?”
何洛遠微微怔了下,他忽然發現,在他漫長的暗戀生涯裏,似乎從沒有對紀寧嶼産生過什麽過分的性幻想,最大的尺度也不過是唇與唇相貼的簡單親吻。紀寧嶼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清冷氣質,讓何洛遠很難把那些滿是汗水的肌膚之親想象在他身上。哪怕是現在這樣近在咫尺,他也想象不出紀寧嶼在床上的樣子。
“對啊,我是多麽單純的好孩子,不像你,表裏不一。”何洛遠故意調侃着。
紀寧嶼挑了挑眉,湊近他耳邊說道:“那我回頭一定要讓你這個好孩子見識一下什麽叫,衣冠禽獸……走,上車!”
何洛遠跟着他上車,邊拉過安全帶邊問道:“這位禽獸,你打算把我拉到哪兒去吃幹抹淨啊?”
紀寧嶼笑笑:“當然是拉去深山老林沒人的地兒,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車子穿行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周末的交通比較順暢,沒多久便駛離了市區。車窗外的視野越來越開闊,樹木換上了秋裝,到處都是五彩斑斓的顏色。
“你還真打算把我拉去深山老林啊?”何洛遠看着遠方地平線上出現的農田問道。
“只是去郊區的農家樂,我知道你喜歡安靜,又在那個地廣人稀的國家生活了那麽多年,突然回到這麽擁擠的城市,新鮮勁兒過了之後肯定會覺得有點兒煩,就想着帶你出來透透氣。放心,我舍不得對你下毒手,你這麽可愛,當然要養起來,慢慢吃。”
何洛遠哭笑不得:“你怎麽老說我可愛,小時候也就算了,現在我好歹也算個肌肉男,你見過這麽可愛的純爺們兒嗎?”
紀寧嶼笑着打量了一下他:“你就是練成施瓦辛格,在我眼裏還是可愛。”
何洛遠笑道:“你這話聽着像我奶奶說的。”
雖然只是遠郊,還不是真正的農村,但沒有了高樓大廈和人潮洶湧,還是顯得天格外藍,水分外清。何洛遠是真的喜歡這種安靜,城市裏雖然繁華便利,但無處不在的嘈雜總讓他內心無法寧靜。
這裏是一片可以采摘的果園,主要是桃樹和杏樹。白裏透紅的水蜜桃沉甸甸挂在枝頭,散發着清甜的果香,等着被人摘回家品嘗。
果園的主人給了他們一人一個能背在身上的大布口袋,讓他們可以邊摘邊吃。
碩大的桃子每個都有半斤重,吃是根本吃不下多少的。兩個人随意漫步在位于山坡的果園裏,聽清風撥弄枝頭,看陽光親吻樹梢。不時見到個桃子長得又大又紅的,就把它收入囊中。
兩個人邊聊天邊閑逛,竟然不知不覺塞了滿滿兩袋子的桃子。那些水靈靈的果子聚集在一起的重量,即便是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背時間長了也覺得吃力。
半山腰有一小塊平地,他們幹脆把桃子往旁邊一放,席地而坐。低矮的丘陵綿延起伏,到處都是秋天的身影,像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
紀寧嶼擰開一瓶水遞給何洛遠:“小遠,你還記不記得咱倆初中的時候一起去公園爬山,結果迷路那次嗎?”
何洛遠接過水喝了兩口:“你是說天快黑了還找不到路,你差點兒吓哭的那次嗎?”
紀寧嶼拿過何洛遠喝過的水,邊喝邊說道:“你是不記憶産生了錯亂?當時差點兒吓哭的明明是你。咱們那天本來是想抄近路下山,結果那條路不知怎麽走着走着就斷了,然後咱倆就迷路了。”
何洛遠撇撇嘴:“你還好意思說,我當時說原路返回,你非說你認識方向,往前走肯定能走出去,結果呢?咱們走進了一大片野墳地,我到現在想起來後背都發涼。”
紀寧嶼笑起來:“我記得你當時吓得小臉兒煞白,一直哆哆嗦嗦抱着我的胳膊,一步都不敢跟我分開。”
何洛遠記得當時的情形。天色逐漸變暗,陣陣陰風吹過墳頭,年代久遠的墓碑斑駁破碎,上面的文字早已模糊難辨。四周荒草從生,不時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竊竊私語。何洛遠從小就怕鬼,那一瞬間,他看過的所有鬼片都争前恐後地往眼前湧,讓他總感覺下一刻就會有一只手突然拍上他的肩膀。他當時死死抱住紀寧嶼的胳膊,無比慶幸有這個人在自己身邊。
“你當時怎麽那麽鎮定,你真的一點兒都不害怕嗎?”何洛遠問。
紀寧嶼搖搖頭:“我爸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從小就被教育得完全不信鬼神之說。不過我當時還是有點兒擔心的,我怕草叢裏會有蛇,也怕天黑了不容易走出去。不過後來我們穿過那片野墳地,沒走多久就看到了大路,那一刻我心裏反倒是有點兒失望。”
“你失望什麽?”
“因為你一看到大路,就放開我的胳膊了。我想讓你一直那麽抱下去,我甚至有點兒想跟你在山裏多待一會兒,晚上氣溫低,到時候你抱的應該就不只是我的胳膊了。”
何洛遠不可思議地瞪着他:“那種時候你還有心思想這個?!我當時完全就是劫後餘生的感覺,以為閻王爺放了我一馬。結果你竟然想的是怎麽吃我豆腐?”
紀寧嶼大言不慚:“當然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讓你主動抱我,我當然希望能多享受一會兒。再說咱們當時手機都有信號,實在不行還可以求救,又不會真的發生危險。”
何洛遠無奈地搖搖頭:“我當時被那個墳地吓得腦子都不轉了,壓根兒不記得自己還有手機這碼事兒。不瞞你說,當時你表現得那麽冷靜,在我眼裏就跟超級英雄一樣,高大威猛,閃閃發光。”
紀寧嶼笑起來:“那真可惜了,我應該借着英雄光環趕緊得寸進尺的。那天咱們走到大路之後,在一個觀景平臺停下休息。當時正好趕上日落,那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想親你?”說到這裏他輕嘆了口氣,“那時候我要是能再莽撞一點兒就好了,如果我敢親了你,我們大概就不會錯過了。”
何洛遠回想起那天看到的日落,當時驚魂未定的他什麽都顧不上想,只慶幸自己還能見到那麽美的陽光而不是被孤魂野鬼給拖走。他完全不知道身邊那個被他暗戀的人,竟然正在默默地偷看他,想要親吻他。
他又想起了蔣烆,想起了在那個夏日的午後,被蔣烆突如其來奪走的初吻。那一刻的他,心裏其實還在喜歡紀寧嶼。
“小遠,現在還不算太晚,是嗎?”紀寧嶼望向他,試圖穿越這些年離別的光陰。
何洛遠沒說話,只是看着他朝自己慢慢靠近。
熟悉的氣息讓回憶翻湧。當年紀寧嶼在給何洛遠講題的時候,湊得很近的兩人一直在偷偷呼吸着對方身上的味道。拼命隐藏的心跳成了如今無盡的遺憾。
紀寧嶼在極近的地方停下,悄悄觀察着何洛遠的反應。沒有害羞,沒有膽怯,三十二歲的何洛遠只是靜靜等着他的行動。
雙唇輕柔相觸,幻想中的吻在遲到了十幾年後終于成真,他們卻各自懷揣憂傷。
這是一個不帶任何情欲的吻,細致的啜吻是對時光的反抗與控訴。只是時光從不容任何人質疑,紀寧嶼娴熟的親吻與何洛遠有技巧的回應全都在提醒着他們,那個在夕陽下錯失的初吻,永遠不可能實現。
當這個吻結束,他們再次看清楚彼此成熟的面容時,心中五味雜陳。
……
兩個人下山後,一起在農家樂吃了飯。果農家裏養了只小土狗,跟何洛遠一見如故,一人一狗在農家小院兒裏玩得不亦樂乎。何洛遠在陽光下閃動的汗水,和臉上肆意暢快的笑容,讓紀寧嶼看得出了神。
夕陽斜下,與小土狗依依惜別,兩人踏上回程的路。
車子駛入城區,紀寧嶼把車停到路邊。“等我一下。”說完他就下了車。
何洛遠看着他進了路邊的一家冰淇淋連鎖店,幾分鐘後,拿着一杯冰淇淋急匆匆地跑回來。
“給!你最喜歡的口味兒。你每次運動完都喜歡吃冰淇淋,今天爬山摘桃子也算是運動了。”
何洛遠看着被塞到手裏的冰淇淋,不知該說什麽。他從很久以前就不喜歡吃甜食了,不只是甜食,這些年他的口味和習慣都發生了許多改變,在紀寧嶼看不見的那些日子裏,他已然悄悄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何洛遠。
“謝謝。”他舉了舉手裏的杯子,挖了一勺放到嘴裏。甜膩的味道在口腔裏化開,他違心地說了句:“好吃。”
一直到車子開入何洛遠住的小區,他才終于勉強吃完那杯冰淇淋。
紀寧嶼把車停好,就下車打開後備箱開始搬桃子。他們摘的桃子被果農精心包裝之後,竟然有五六箱。
“寧嶼,我拿一箱走就行了,多了也吃不完。你把剩下的那些拿到你公司分給同事吃吧。”
“我們公司沒那麽多人,這樣,你拿兩箱,分一些給你組裏的同事,我幫你搬上去。”
“不用麻煩了,這點兒重量對我小菜一碟兒。”
紀寧嶼帶着點不滿地說道:“幹嘛?就這麽不想讓我進你的家門啊?你放心,我只是幫你搬東西,不會對你圖謀不軌的。”
何洛遠笑道:“還不是你說要讓我見識衣冠禽獸,弱小無助的我很害怕啊!”
紀寧嶼關上後備箱,搬起桃子:“禽獸今天被我關起來了,別擔心,我不會讓它這麽早就吓到你的。”
“感覺完全沒有被安慰到……”何洛遠邊按下電梯按鈕邊說道:“對了,我有個朋友現在寄住在我家。”
“你不是公司給租的房子嗎?可以讓別人寄住嗎?”
“所以,你千萬別說出去啊。”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一進門就聽見浴室傳出嘩啦啦的水聲。
“桃子就先放餐桌下面吧,你随便坐,我去幫你拿瓶水。”何洛遠說着就走去廚房。
紀寧嶼簡單打量了一下客廳,标準的出租房配置,家具用的都是平價款式,但打掃得倒是挺幹淨。
何洛遠剛從廚房走出來,旁邊衛生間的門就打開了,他差點兒跟從裏面出來的Bradley撞了個滿懷。
“哎?你回來啦?不是跟初戀約會去了嗎?我還以為你今兒晚上都不回來了呢。”Bradley剛洗完澡,只下身圍了條大浴巾,上半身誇張的腱子肉一覽無餘。
何洛遠輕咳了下,用下巴指了指紀寧嶼的方向:“寧嶼送我上來的。我們摘了好多桃子,他幫我一起搬上來。”
Bradley朝沙發那邊看了一眼,小聲對何洛遠說道:“你帶他回來住啊?那要不我今晚躲出去吧,咱這隔音也不好,有我在你們放不開……嗷!”
他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何洛遠一胳膊肘。“閉嘴!”
何洛遠一邊把水遞給紀寧嶼一邊介紹道:“這是我室友,Bradley,這是紀寧嶼。”
Bradley趕忙上前握手:“我知道我知道,初戀嘛,還是暗戀好幾年的。你好,我是Bradley,中文名是陳家耀,你喜歡叫哪個都行。”
“啊,你好……”紀寧嶼面色有點尴尬。
Bradley光着個大膀子,絲毫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何洛遠捅了捅他:“你趕緊去把衣服穿上。”
“啊?嗨,我給忘了。那你們先聊哈!”Bradley朝紀寧嶼抱歉地笑笑,轉頭回房間去了。
紀寧嶼看着書房緊閉的門,猶豫着小聲對何洛遠問道:“小遠,你朋友是……gay嗎?”
何洛遠點頭:“是啊,他gay得挺明顯的吧?”
紀寧嶼陷入了沉默。Bradley不僅gay得明顯,而且看氣質顯然是1。在這個0多1少的世界裏,像Bradley這種身材的1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這樣一個人跟何洛遠每□□夕相處,還光着身子到處晃,這怎麽能讓紀寧嶼放心。
何洛遠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解釋道:“寧嶼,Bradley他……其實是我的前男友。我們是經過深思熟慮,确定彼此不适合做情侶才分手的,絕無複合的可能,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和他有什麽。”
“既然分手了,不是應該彼此祝福,互不打擾嗎?”紀寧嶼帶着點兒酸意地問道。
“嗯……其實我以前也是跟你一樣的想法,覺得分手了還能做朋友都是自欺欺人。但是Bradley讓我明白了,有些人雖然不适合做情侶,但做朋友卻是一流的,只要各自心中坦蕩,就不一定非要退出彼此的生活。前幾年我經歷過一段很艱難的時光,當時Bradley幫了我很多。現在他經濟上有困難,想借我這暫住一段時間,我自然義不容辭。你也知道我跟家裏人的關系不好,對我來說,Bradley就像是家人一樣的存在。我明白這可能有點兒難以理解,我也并不強求你去接受,只是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
何洛遠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确,他已經把該知會的全都告訴紀寧嶼了,不論紀寧嶼接不接受,他都不會改變。
紀寧嶼的臉色不太好看,并不是因為他擔心這兩個人會有什麽,而是Bradley的存在真真實實提醒着他何洛遠的過去。在他們分開的這些年裏,何洛遠有過不止一個男朋友,他們每一個都曾經完整地擁有過何洛遠。紀寧嶼清楚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但他并不想知道那些人的長相,因為如此一來在他心裏就有了具像化的嫉妒對象。可如今他有蔣烆這一個打不敗的初戀對象也就算了,這又來了一個Bradley。尤其是Bradley的那副身材沒有幾個男人見了能不自卑的,這讓紀寧嶼在嫉妒中又多了幾分自慚形穢。
“啊,我明白了,這沒什麽不能接受的。”紀寧嶼勉強笑着說道。
除了接受,他還能做什麽?他們甚至連關系都沒有确定,他只是何洛遠的一個追求者,此刻他唯一有資格的,就是撤退。
可他怎麽能甘心就此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