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楊暄在店裏翻騰東西,只覺得外面嘈雜,似乎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剩下的就沒怎麽聽清楚。最後他出來,走到電瓶車後方,蹲着卸下車輪往裏裝胎,拿翹棒壓着凹槽嚴嚴實實轉了一圈,一邊動作,一邊随着他們的咋呼聲往路邊瞥了一眼。
只能看見一個女孩的背影。年紀不大,紮着馬尾,穿着打扮看着不像這裏的人,只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墜身上,行動間磕磕絆絆,走兩步就要停一下,像被大風吹得搖搖欲墜的野草。
但楊暄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低頭忙自己的事情。最後,他把電動車從架子上搬下來:“換內胎28,其他沒收你錢,再騎兩年沒問題。”
對方遞過來紙幣和鋼镚,他接過來垂眼一數,随即彎腰“啪嗒”一聲扔進旁邊的鐵盒子裏。
收完錢後,他不知怎麽的,又擡眼往路邊瞧了一眼,卻不見方才女孩兒的蹤影。
楊暄重新走進屋,端了裝清水的洗臉盆出來放在板凳上,摘下罩衣放在一旁,先洗手,洗完手又俯下身子“嘩啦嘩啦”往臉上撲水。
“哎,暄,”身後有人喊他,“明天的活你去不去,胖哥那邊讓多喊點人。”
楊暄擡起臉來轉身,面龐濕潤,下巴處挂着的水珠打濕了領口,眉毛卻更加烏黑且分明,他抹了把臉:“什麽時間?明天星期一。”
“星期一咋了?”孫龍抖着腿,“你有事?”
“周一課多。”
話音落下,其餘人都笑了起來,後面人踹了孫龍一腳:“你他媽辍學多長時間了,別在這兒丢人現眼。”
孫龍“騰”一下站起來,回頭揪着屁股後面的布料拍了幾下,怒了:“我特麽剛洗的褲子,一共就兩條換着穿,另一條還沒幹,弄髒了你給我買?”
對方啐他一口:“瞧你臉大的,沒得穿就光腚。”
“你還好意思說我,我是辍學,你不和暄一個班,你去過學校幾次?還記得教室門朝哪嗎?”
孫龍說完又轉回來,整個人像散架的破車,語氣怪腔怪調的:“想不到咱暄哥還是個學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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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暄被他惡心得夠嗆,只送了他一個滾字。
鬧哄了一陣,有人從口袋裏掏了盒白将出來,挨個分散了一圈。楊暄擺手沒要,大部分人就去了牆根,那裏風小。
李滿也沒去,他比其他人大個兩三歲,之前上過中專,因為打架退了學。他在這群人裏,穿着打扮難得正常。此刻李滿敲着車把,瞧着楊暄欲言又止。
楊暄回看他:“你要是也說那兩個字惡心我,咱倆就絕交。”
“我不說,”李滿笑了下,“暄,咱這個破地、破學校,能出什麽學霸。”
楊暄也無聲笑了一下。
“他們就這樣,誰學習就嘲笑誰,”李滿頓了頓,“明天定的時間是晚上。”
楊暄點點頭:“下午就兩節課,自習我不上,到時候你來找我,咱從店裏出發。”
李滿嘆了口氣:“還是少跟胖子來往,你是學生。”
楊暄笑:“你說話語氣和我班主任一樣。”
“我還不是以過來人語氣勸你,和我們混一起能有什麽出息。”
楊暄又擡手抹了把臉,上面的水珠早已風幹。他許久不吭聲,最後只說:“我手頭緊。”
方才尤志堅的那一通電話打得很玄妙。
尤思嘉隔着手機,只能聽到嘩啦啦的麻将聲,尤志堅的嗓門夾雜在“碰”和“吃”中分辨不清。
她擡頭看了看地方,費了半天勁和他講清楚自己在哪,最後聽他來了一句“馬上到”,随後“當啷”一聲挂了電話,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原本尤思嘉以為,最起碼還要再等他一個小時。但出乎意料,十來分鐘後,她就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開着輛機動三輪從南邊駛了過來。三輪車的速度不算快,以至于尤思嘉能辨認出是記憶中的尤志堅。
對方離她越來越近,尤思嘉以為他要停下來的時候,只見他眯着眼睛,目光四處掃蕩,經過她時只狐疑瞅了一瞬,攥着車把的手卻沒松,就這麽從她旁邊不停歇地過去。
尤思嘉連忙出聲喊住。
尤志堅駛出了十來米遠,這才轉彎倒退了過來。他面上除了這些年的風霜,還有麻将通宵後的痕跡。尤志堅看見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感嘆:“我剛剛都沒敢認!”
兩人把行李搬上三輪車。車子後面都是雜物和塵土,沒有座位,尤思嘉只好把行李箱放平坐在上面。
車咣當咣當地開起來,風把尤志堅身上濃重的煙味給帶了過來。他沒解釋為什麽這個時間點才過來,只說:“今天手氣太爛,要不是來接你,還得再輸。”
風大,頭發糊了滿臉,尤思嘉伸手撥下來。一上午沒喝水,她的嘴唇幹裂得像寸草不生的荒地。
搖搖晃晃了十分鐘後,終于久違回到了尤家村。
路上,尤思嘉發現村東面那一片的寬闊的楊樹林不見了,連同消失的還有神婆的院落和破落的小教堂,取而代之的則是藍色鐵皮圍起來的施工場地,吊機在裏面轟隆隆作業。
尤志堅解釋,這邊似乎要蓋個度假山莊,征了村裏的地,還發了錢。
村街口石凳上坐着曬下午暖的老頭老太太,尤志堅載着尤思嘉經過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t伸長了脖子看她。
面對好奇探究的目光,尤思嘉突然有點無所适從。但還好尤志堅沒停,直接把三輪車開進了院子裏。
家裏變化也很大,之前的露天院子變成了全遮擋,地面鋪了水泥,還新蓋了配房,有個半大的小女孩聽到動靜,頓時從屋裏跑了出來,揪着手看回來的人。
“這是你小妹,思楠,”尤志堅一邊搬行李一邊說,“家裏沒收拾房間,你先住你姐的屋。”
尤思嘉連忙問:“我姐呢?”
“初中畢業去了市裏上中專,學的護理,放暑假才回來。”
“那我媽呢?”
“在鎮上餐館當服務員,晚上下班。”尤志堅語速很快,像要把一切都交代完,“學校手續都給你交完了,你明天直接去上學,初二一班,就騎着牆根的那輛電瓶車去就行。”
說完尤志堅就進了屋,鞋也懶得脫,直接倒床上就是睡,沒兩分鐘震天響的呼嚕聲就傳了出來。
尤思嘉又渴又餓,最後去了新蓋的夥房裏瞧了瞧,鍋裏碗裏都沒啥剩飯,自己只好下了一把面條吃。
她忙活的時候,小妹在旁邊一直瞅她。于是尤思嘉吃到一半,便過去拿包,從包裏翻了半天,找出了兩塊糖遞給她,對方拿着糖蹦蹦跳跳離開了,不一會兒不知道從哪裏又領着一個男孩過來,瞧着只比她小兩歲。
尤思嘉翻了翻包,發現沒有糖了,便問尤思楠:“過兩天我再去買,這是你的小夥伴嗎?”
尤思楠搖搖頭,說:“這是我的小弟弟。”
尤思嘉不說話了,吃完面條,把碗随便一刷就回到房間休息。但隔壁尤志堅的呼嚕聲太吵,她躺了一個小時都沒睡着,只好重新起來收拾東西。
等到晚上,劉秀芬終于回來,還帶了飯店裏剩下的飯菜當晚飯。她打量着尤思嘉,一時親近不是,不親近也不是。她無法将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同記憶裏在外面奔跑的假小子聯系在一起,最後只嘆了一口氣。
尤志堅睡醒後,吃了點東西又要出去打牌,他應該不出去務工了,如今幹什麽工作,尤思嘉也不清楚。劉秀芬攔他沒攔住,吵架間,睡着的小男孩被吵醒,現在也開始哭。
因為第二天還要去新學校報到,尤思嘉早早就躺在了床上,聽着外面的動靜,她拿起了手機登上QQ。
程圓圓在對話框裏發了好幾條信息——
那遺矢dé圊舂|ゞ:思嘉!到家了沒!
那遺矢dé圊舂|ゞ:你失蹤了!
那遺矢dé圊舂|ゞ:思嘉!看到請回複!
……
尤思嘉趕緊打字——
陽洸囡陔:到啦到啦,已經準備睡覺啦
那邊回複得很快——
那遺矢dé圊舂|ゞ:你爸媽看到你是不是很開心!
陽洸囡陔:哈哈哈是的呀
那遺矢dé圊舂|ゞ:那我就放心了,我睡覺了,晚安
陽洸囡陔:晚安
回複完信息,尤思嘉把手機重新塞回枕頭下面。
或許是舟車勞頓,這些年她在心裏一直幻想和期待的那種回家的喜悅并沒有如期而至,反而是一種沒有預料過的疲憊感率先兜頭襲來,夾雜着還沒回過味來的彷徨和疑惑。
她這麽想着,整個人思緒變得迷迷糊糊,夢中好像聽到了轟隆隆的摩托車聲。
從村裏去學校,騎電瓶車需要二十來分鐘。尤思嘉算好時間起床,洗漱之後背上書包出發,等準備推車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
院子有兩輛電瓶車,一輛劉秀芬要騎着上班,而牆根的另一輛電瓶車很陳舊,坐墊上蒙了一層灰。尤思嘉拿衛生紙擦了擦,擰開鑰匙,還能亮燈,只是車頭之前應該被摔掉過,如今只能用塑料膠帶一層層纏上。
她騎着這輛車晃悠悠地出發了,路上又發現這車的速度很慢,連剎車都不是很靈敏。但也沒辦法,她只好一路小心翼翼,終于卡着點進了學校。
整個春河鎮只有春河三中這一所中學,涵蓋了初中和高中,并且按照劃分,分別在兩棟教學樓裏上課,中間用操場相隔着。
尤思嘉東拐西拐險些爬錯了地方,最後終于找到了辦公室。班主任是個禿頂的中年人,姓張,看完資料後就直接領着她進了班級。
沒想到整個初二就兩個班,而且班主任也沒搞什麽自我介紹那一套,直接讓她選個空位置随便坐。
這個時間點,按理來說應該在晨讀,但是班裏一共四十來個人,卻沒幾個人出聲讀書,進去的時候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早飯的味道,有的男生在倒頭睡覺,幾個女生圍在一起照鏡子梳頭。
尤思嘉剛坐下,就感覺四周投來各種打量的目光,閃爍着不停,令人如坐針氈。
進入新環境的第一天總是難熬,尤思嘉只好埋頭幹自己的事情。但是沒想到上課期間,前邊有幾個女同學仍舊不停地轉頭看她。更誇張的是上英語課,老師還在講臺上講着課,她的桌面突然蹦過來一張小紙團。
她順着方向看,發現是靠窗的一個男生扔過來的。他把胳膊墊在後腦勺後面,整個人懶洋洋的,看到尤思嘉往這邊看的時候,突然擡擡下巴,随後捋了捋自己的頭發。
尤思嘉不懂什麽意思,只好把紙團打開,上面歪歪扭扭赫然呈現着四個大字——
“處對象不?”
尤思嘉:“……”
她把紙團塞回桌洞,權當沒看見。
午休的時候尤思嘉也沒出去吃飯,只去小賣部買了一袋面包和一根火腿。等下午上完課,她原本以為這一天的難熬終于結束。誰知返回途中,身下的電瓶車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
尤思嘉趕緊停下,跑到後面一看,車後輪胎已經癟了起來。
意識到車胎被紮的瞬間,尤思嘉的力氣好像也跟着被抽走了。
她茫然地蹲在地上,忽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車子停住的位置很尴尬,這裏已經出了鎮子幾裏地,離村還有一段距離。尤思嘉擡起臉,能看見兩邊麥地裏的穗子在齊刷刷地擺動,即将落下去的太陽在往外驅趕最後一點餘晖。
她眨了眨眼,緩了兩分鐘後重振旗鼓,算了一下距離,準備把車子重新推回鎮上。
尤思嘉這一路走得滿頭大汗,等天色開始發暗的時候,她終于抵達了修車行。瞧着破敗的門頭和陰暗的屋子,慶幸這裏沒關門。
更慶幸地是門口不像昨天那樣烏泱泱,只有一個男生坐在馬紮上吃卷餅,而且埋頭啃得很認真。尤思嘉喘着氣停下的時候,男生把注意力從卷餅上移開,剛擡臉,餅裏的土豆絲就掉在了他的衣服上。
他頓時叉開腿彈走,忙不疊起身抖抖衣服:“修車?”
“對,”尤思嘉穩了穩氣息,“車胎沒有氣了,應該是被紮了,但是早晨的時候它——”
面前的男生打手示意她停:“妹妹,你先別急着說。”
尤思嘉愣了愣。
“我幫人看店,”他從旁邊移出來一個馬紮,“會修車的那個去買飯了,很快回來,你坐下稍微等一等。”
尤思嘉心剛提起又落下,最後懵懵地“哦”了一聲。
她還沒來得及落座,身後就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有人修車?”
尤思嘉趕緊轉身,這人卻剛好從她旁邊過去,兩只手都拎着塑料袋,其中一邊是湯,另一邊是打包好的餐盒。
“對,剛來,”李滿從他手裏接過東西,“你先吃點還是先修?”
“先修。”
他說完就撈過手套,問尤思嘉的時候目光卻落在別處:“那是你的車?”
尤思嘉瞧他一眼,點點頭。
昨天在屋內的應該是他, 隔着昏暗的夜色也能看出來他好年輕,像學生,頭發很短,臉型窄小,利索中帶着熟悉感。
這人戴上手套後,從旁邊撈過手電筒,大踏步往車子方向走,随後蹲下,打開光線,邊摁着車胎邊問:“在哪紮的?”
尤思嘉實話實說:“出了鎮後,騎了五分鐘就騎不動了。”
“挺遠啊,”他有點意外,這才擡臉看她,“這有好幾裏地,你都是推着過來的?”
他看過來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更明顯了。尤思嘉眨眨眼,說:“對。”
手電筒轉了個圈,被随意地放在地上,光柱向上映出飛舞的細小灰塵,也照亮他的臉,竟是極清秀的面容。他轉頭對李滿說:“滿哥,屋裏木架子上有紙杯,你幫忙給人家倒杯水吧。”
他這麽一側臉,眉骨處的月白色疤痕就露了出來,極淺極細的一道線。尤思嘉看清楚後,心下頓時被勒出轟然一聲響。
她瞬間認出面前這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