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直到開學,尤思嘉小腿處的傷口才結了痂。臨逢下雨天,隔着皮肉都在隐隐發癢,她上課時,總忍不住隔着褲子去抓。
頻繁的小動作被講臺上方的老師發現,老師低頭看了一下座次表,随後點了她的名字。
尤思嘉瞬間收回手,“騰”一聲站起來。
新班級的人數幾乎是她以前班級人數的三倍,桌椅之間的距離更狹窄,她起身的動作挺猛,身後的椅子也跟着“桄榔”往後退。
下一秒,尤思嘉就聽到身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趕緊扭頭,只瞧見了身後男生彎下的脊背,地上是跌落的黑色保溫杯。
還沒來得及給對方道歉,講臺上的老師就提了她問題。尤思嘉只好轉身回答,回答完畢後,就聽聞周圍傳來一陣細微的笑聲。
“坐下吧,”老師往下壓壓胳膊,“第一節課更要注意聽講,還有,下次回答問題記得要用普通話。”
尤思嘉有些不明所以,她下意識地去抓了抓頭發,手中卻不再是熟悉的如雜草般亂糟糟的觸感。林慧敏開學前專門帶她去打理了頭發,想到這兒她又連忙把頭發壓下去。
下課鈴響起,老師夾着課本離開。尤思嘉還記着上課發生的小插曲,連忙轉身:“對不起,你的——”
她話說到一半就卡了殼。
後面的男生面龐白皙,眉毛烏黑,眼神很漠然。
尤思嘉幾乎要跳起來:“是你!”
陸澤銘自顧自整理桌面,沒理會她。他将語文課本收回桌洞,随後拿出下節課的書本,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尤思嘉拖着椅子往他桌子方向挪動,語氣急切:“你真的不認識楊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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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她莽撞的動作,陸澤銘扶住自己的杯子,目光警惕。
“哦對不起,”尤思嘉注意到杯子,想拿起來看看,“我上課不是故意的,你的杯子——”
她的動作伸出去了一半就頓住。
因為陸澤銘則重新把杯子拿走,往後側遠了一點距離,他盯着她的手看。
尤思嘉順着他的目光瞧。
從三年級開始,他們就用鋼筆寫字,尤思嘉還不太熟練,一節課下來,弄得手上都是一塊又一塊的墨跡。
她讪讪收回了手,見他還是不回答,只好轉回了身子,只疑心那天是眼花看錯。
尤思嘉的同桌也是個男生,戴了一副圓框眼鏡,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他踢踢尤思嘉的凳子:“你別問陸澤銘了,他不和女生說話的。”
尤思嘉更不理解了,最後沒忍住,還是伸手撓了撓頭發。
尤思嘉對新環境适應得很快。熟悉回家路線後,她就很少去坐公交車和校車,更願意自己一個人背着書包走回家。
只是新學校要比之前學校的課程多,而且每周上完課後還有額外的樂器課和書法課,有時回家晚了,尤明會板着臉,林慧敏也難免說她兩句。
這天上完書法課,老師檢查完尤思嘉的字,由衷地誇她:“才幾天進步就這麽大,真棒!”
同桌趴着腦袋過來瞧:“什麽嘛老師,尤思嘉的字明明寫得不好看!”
“比的是進步,”老師說,“尤思嘉以前基礎不好,字歪歪扭扭得像小狗爬,但是态度好,現在和以前相比,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你聽見了沒?”同桌抓住話裏的漏洞,轉頭找認可,“老師說尤思嘉的字像狗爬!”
尤思嘉扭頭瞧了一眼,竟然發現陸澤銘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不過她不在意,還是捧起自己的本子左瞧右瞧,心情雀躍地哼着小曲,越看越滿意。
今天她回家的速度很迅速。
林慧敏在家休班調整作息,尤思嘉在屋裏寫作業,寫一會兒玩一會兒。
她前幾天在書桌櫃子的上層發現一摞厚厚的雜志和書,雜志從《讀者》到《意林》再到各路《故事會》,書則五花八門什麽都有。
尤思嘉以前不看課外書,但待在這裏,實在沒處溜達,只好百無聊賴随便翻翻,看進去之後,竟發現是另一處遼闊天地。
借着紙張上的鉛字,她像是回到了尤家村,回到了那些野花野草相伴的日子,她小小的靈魂迎着大風,在荒原上像小馬駒一樣自由奔跑。
看得正入迷,聽聞外面有開門聲響,尤思嘉趕忙把課外書收起來。她拉開門,探出了個腦袋,瞧見尤明下班回來,臉色陰沉着。
他先問尤思嘉:“你媽媽呢?”
對于稱呼,尤思嘉其實還沒改過口來。但他既然這麽問,尤思嘉只好說在房間內休息。
尤明放下包,煩躁地坐在沙發上,拿着遙控器按來按去。林慧敏此刻從房間出來去做飯。尤明緊接着看了一眼尤思嘉:“你作業寫完了?”
尤思嘉點點頭,随後飛快跑回房間,拿着本子出來遞給尤明,格子紙上布滿整齊的鋼筆字跡。
“讓我檢查?”
“嗯嗯。”
尤思嘉說完,雙手背在身後,踮着腳尖,有點期待地瞧着尤明。
尤明靠在沙發上,拿着本子,手指捏住其中一頁翻過去,又“嘩啦”一下翻回來,眉頭夾出來蜿蜒的黑線。
下一秒,他伸手,“唰”将這兩頁紙給撕了下來。
他可能覺得還不夠,接着把這兩頁對折,又撕了一遍,把碎片往她面前一扔:“字太難看,重新寫。”
幾頁碎紙像蒼白的蝴蝶,奄奄一息地落在了地板上。
尤思嘉表情空白,愣了好一會兒。
她随後慢慢蹲下,将碎紙一點點撿了起來,一句話不說,拿着本子進房間去了。
林慧敏做好飯出來,環繞了一圈不見人影,她去敲敲門,發現房間反鎖。
“思嘉,”林慧敏隔着門板喊她,“出來吃飯了。”
好一會兒子沒動靜,林慧敏又敲了一遍門,尤思嘉的聲音從門縫裏飄出來,說自己不餓。
五分鐘後,林慧敏拿着鑰匙擰開了門,進去一看,尤思嘉正伏在案桌上,拿着塑料膠帶粘作業本。
林慧敏過來摸摸她的頭,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粘:“下次再寫認真一點就好了,爸爸要求高,這也是為你好。”
尤思嘉用嘴巴撕掉膠帶紙,還是不吭聲。
“他今天因為工作不順,所以脾氣不好,”林慧敏繼續說道,“我們不和他一般見識,等他吃完了我們再出去吃,好不好?”
尤思嘉這才緩緩點了點頭。
尤明可能覺得不過意,第二天親自給她買了早飯,還送她去上學。
因為第一節就是語文課,作業被撕掉後,尤思嘉昨晚熬夜又重新寫了一份,還好沒有錯過交作業的時間。
她們學習了新課文《珍珠鳥》,每次新學一篇文章,都要選一列學生進行一次“開火車”游戲。
第一排的同學紛紛屏住呼吸,幾雙眼睛紛紛跟着老師的教杆游走,“噠”一聲輕響,一錘定音,教杆末端落在第一排中間偏左的桌面上。
桌椅移動,随即是清脆的朗讀聲——
“真好!朋友送我一對珍珠鳥……”
尤思嘉卻心叫不好,因為自己也在這一排裏。她連忙擡頭數了一下位置,自己是第三個,緊接着低頭用指尖在課本上滑着數段落,一段、兩段……
朗讀火車突然在她前面卡住,尤思嘉和其他同學一樣,都好奇地擡起頭來。
前面的女生站起來,停了很久,最後終于從嗓子裏憋出動靜:“嘶、嘶……”
周圍笑聲漸起。
尤思嘉看了一眼課本——
三個月後,那一團愈發繁茂的藤蔓裏邊,發出一種尖細又嬌嫩的叫聲。
她的同桌笑得最大聲:“老師!你趕緊讓程圓圓坐下吧,她是個結巴!”
老師“砰砰”敲了兩下課桌維持紀律,道:“安靜!讀完才能坐下。”
可程圓圓的面色漲紅,手指扣住課桌的邊角,整個人要燒起來。
她有輕微口吃,以“S”開頭的任何音節,都仿佛被女巫布下了咒語,平日裏不顯山露水,但在極度緊張的情形下會如急症一般不期然發作。
耳邊是同學的竊竊私語,旁邊是老師不茍言笑的神情。程圓圓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她盯着課本,舌尖被湧上來的氣流沖擊到發麻,“三”這個字就卡在喉嚨間,像課文裏的珍珠幼鳥,幾經掙紮仍舊深陷在藤蔓裏。
“老師!我來替她讀!”
聽到這個聲音,程圓圓惶然轉頭。
後排女生高高舉起手來,她留着蘑菇頭,一雙眼睛圓溜溜,如葡萄般烏黑發亮。
老師讓程圓圓坐下,接着尤思嘉特別有氣勢地站了起來,捧着課本一字一頓地大聲朗讀。
沒想到以同桌為首,班裏的笑聲更盛了。
等她讀完,無辜地瞧了一圈。
語文老師無奈:“你的普通話也太不标準了,平翹舌音完全不分啊。”
尤思嘉撓撓頭發:“可是,可是我以前的老師就是這麽說的呀。”
“你以前在哪上學?”
“霍莊小學。”
“沒t聽說過,放學後你來辦公室,我給你糾正發音。”
尤思嘉“哦”了一聲,重新坐下。
下了課緊接着就是眼保健操,做完眼保健操,程圓圓轉過臉來:“謝、謝謝你。”
尤思嘉不好意思了:“沒關系。”
同桌帶着一幫男生也跟着喊:“謝、謝謝你。”
程圓圓臉色頓時漲紅了,重新轉過身去。
尤思嘉瞧了一眼同桌:“你怎麽能這樣!”
“我哪樣?”他靠近了一點,“以前就覺得你土裏土氣的,沒想到你真是從村裏來的小土妞!”
他說完就轉頭:“陸澤銘,你說是不是?尤思嘉是村裏來的小土妞!”
陸澤銘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尤思嘉看了兩秒,沒說話。
尤思嘉不高興了,她把板凳往前挪了挪,又拿了根鉛筆,在課桌上畫了道三八線,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但也因禍得福,她和程圓圓成了好朋友。
兩人放學開始一起回家,為了感謝尤思嘉,程圓圓神神秘秘地拿出了書包:“我請你吃好東西!”
尤思嘉好奇地湊過頭去看,見她掏出來兩個包裝袋,把其中一袋分給了她。
原來是辣條。
“我們吃完再回家,”程圓圓邊拆邊說,“要不然我媽媽聞到味道又會罵我。”
尤思嘉捏着包裝袋,說道:“我們村子有個神婆,她住的地方以前是個辣條廠。”
“哇!”程圓圓羨慕了,“那你豈不是經常可以吃辣條。”
尤思嘉不知道該怎麽說。
在辣條廠倒閉前她進去過。好幾張桌子在水泥房間裏拼成一個巨大的板子,正在加工的辣條就散亂着鋪在上面。村子裏的奶奶阿姨都在裏面工作,每個人戴着防菌帽,但是會脫掉拖鞋在上面踩來踩去。所以她和小夥伴只撿桌子邊角的辣條吃。
但尤思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和程圓圓一起把辣條吃完才回家,她還把自己的玻璃彈珠送給了程圓圓。離家前,她掏了一把放在口袋裏。
因為這件事情,一連幾天,班裏都有調皮的男生在模仿程圓圓的結巴和尤思嘉的口音。
“小土妞。”
同桌起的外號廣為流傳,現在很多人都這麽喊尤思嘉。
第一次喊她,她不理會,接着喊的話,尤思嘉就會拿着課本站起來作勢要打,捉弄她的男生就會更加興奮,被她追着繞教室跑一圈,停下來都氣喘籲籲。
“你把三八線撤了吧。”自習課上,同桌說。
“誰讓你給我起外號的!”
“你不就是小土妞嗎?”他說,“小結巴的玻璃彈珠是不是你送的?我也想要。”
尤思嘉聽他這麽說,更不給他了。
同桌磨了半天,見她不給,便要翻她書包,兩人打鬧了起來。
後面的陸澤銘受到影響,往前推了推桌子,繃着一張臉:“別往後。”
兩人的動作都輕了許多。同桌扯着她的書包:“你看你把陸澤銘惹生氣了吧,趕緊分我一點。”
尤思嘉不讓:“誰讓你給我起外號!”
同桌一把扯過她書包上的挂墜:“那這個是我的了!”
尤思嘉一看,遭殃的還是那只小布狗,她真的生氣了,起來就要奪:“你還給我!”
“這個狗還打了補丁哈哈哈,你真的是小土妞。”
陸澤銘又被迫從桌面上擡起臉來,下一秒,一個東西就“啪”落在他的書桌上。
“陸澤銘,你接着……”
陸澤銘還沒反應過來,見有東西掉落下來,他下意識擡起課本,小布狗就這麽被拂到了地上。
緊接着同桌彎腰去撿,尤思嘉猛地起身去奪,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只聽“嘩”一聲響,班裏的其他人被驚動,紛紛站了起來——
陸澤銘的書桌被掀倒,三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尤思嘉就被請到了辦公室。
她一擡頭,吃驚地發現尤明和林慧敏都在辦公室裏的黑皮沙發上坐着,旁邊則是一個穿着打扮異常時髦的女人。
教導主任正彎腰給她倒茶。
見她進來,尤明的眼神直接掃了過來。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師文淑端起茶杯來,在手裏轉了一圈,“我兒子昨天回家,胳膊上有擦傷,書本也有破損。問他,他也不說,後來和認識的家長,哦對,就是這個女孩的同桌的媽媽,打聽了之後才知道,澤銘的前桌是個這麽野蠻的小女孩,和人家打架誤傷了我們家澤銘。”
尤思嘉張口想說什麽,尤明又一個眼風掃過來。
她在一旁垂着頭不吭聲了。
最後,尤明和林慧敏站起來和師文淑握手道歉。
師文淑此刻特別大度:“早知道您在教育局工作,小孩子嘛,調皮難免,現在說開了,您多教育一下,孩子下次肯定不會再犯了。”
距離放學還有一節課,尤思嘉只好悶悶地跟在尤明林慧敏後面,送他們出了教學樓。
臨走之前,尤明轉過身,剛揚起胳膊就被林慧敏按住:“現在還在學校,你幹什麽!”
尤明只好放下胳膊,指了指她:“你今天放學早點回家,在學校也要老老實實的!”
尤思嘉仍舊垂着頭。
陸澤銘站在樓梯上目睹了這一切。
師文淑拍拍他的胳膊:“兒子,我在外面車子裏等你,下了課媽媽送你去學琴。”
陸澤銘動了動嘴唇,剛想說什麽,師文淑又道:“聽話,以後不要和鬧騰的小孩一起玩。”
“媽媽,”陸澤銘鼓起勇氣,“昨天其實——”
“好了,好了,趕緊回教室吧。”
伴随着高跟鞋的“噠噠”聲,一陣香風飄遠。陸澤銘站在原地。
一直是這樣,師文淑從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最後一節課上到一半,天上飄了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
天氣于是陡然轉冷。
尤明和林慧敏從下午等到晚上,一直沒有等到尤思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