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守護
守護
天清氣朗,空中卻仍殘留着雨後的涼意。蕭玦坐在自己極盡奢華的卧房,低頭看一張字跡疏落的紙張。桑春輕手輕腳過來,為他膝頭搭上銀亮狐裘。
在外人面前,蕭玦是越笑殺心越重,在自己人面前,他卻是不愛笑的。此時他眉頭緊皺,顯然心情極差。
世人懼怕蕭玦,尤其是怒氣翻湧時的蕭玦,岑敬卻不怕,依舊如同一棵青松一般挺立在蕭玦身側。
蕭玦看着紙上關于沈姝的種種:出生于太醫之家,年幼遭流放,十七歲一無所有……他盯着白紙上“與謝紹寧有私”六個黑字,恨不得把它們扣下來。
将紙放在紫檀木桌面,蕭玦不滿地點着“有私”二字,問岑敬,“你寫的?”
岑敬目力極好,隔着幾步看清那兩個字,十分莫名,“有何不妥麽?”他不過言簡意赅地陳述事實罷了。
确實不妥,對沈姝的名聲不好。蕭玦心裏道了一句,終究沒有回答岑敬。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心裏怎樣放着一個人。
他讓岑敬調查沈姝,也不是懷疑沈姝。他只是擔心,沈姝明明并不記得他,甚至如同每一個弱女子畏懼殺人魔一樣畏懼着他,為何會突然來到他身邊,對他說出那樣的話。他怕沈姝遭遇了什麽他不知道的變故,有他所不知曉的難處。
蕭玦沒有回答,岑敬也未追問,該他知道的時候,他就會知道。
蕭玦繼續看着情報,目光落到“為謝府衆人不喜”一句上,不由皺眉道,“謝府上下待她不好?”她那麽美好,他們怎麽忍心?
岑敬如實道,“是。正因與謝紹寧有私,所以謝府上下待她不好。”
見岑敬一口一個“有私”,蕭玦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只是岑敬幹公務是一把好手,于私事卻實在木頭樁子一個。他安靜地受了蕭玦那一眼。
蕭玦不欲與木頭樁子生氣,回頭仍思慮着沈姝的事。其實他知道沈姝與謝紹寧的關系——他比任何人以為的,都更要關注沈姝。
沈姝真心喜歡着謝紹寧,于是他想成全他們,他想成全沈姝所有的心願。
只是謝府實在野心太大,謝紹寧本人,野心也太過深重——這人年過二十還不成親,說是功業未成無心成家,未嘗沒有奇貨可居的心思。于是蕭玦又怕沈姝因這份喜歡而受傷——何況,他也不是不妒忌謝紹寧。無數個夜晚,他妒忌謝紹寧到想要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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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既想成全又想拆散的心情,令蕭玦十分矛盾。似乎如何做,都是左右為難。
蕭玦矛盾片刻,決斷道,“去謝府一趟,便說有人狀告謝府後宅枉法,讓他們收斂些。”他終究還是選擇了成全沈姝,看她得到她想要的,讓她安穩待在她喜歡的人身邊。
只要謝紹寧不做出什麽狗膽包天的事,他都可以保他。但若是他膽敢辜負沈姝……蕭玦眼中現出殺意。
岑敬不茍言笑,時常面無表情,此刻卻被驚出了些微疑惑。他以為王爺令他調查沈姝,是沈姝有什麽問題。結果沈姝看起來平凡無害,王爺反而要無中生有地去敲打謝府,只因他們待沈姝不好?
情緒來得淺淡,去得無痕,岑敬仍不多問,道一聲是,恭敬地走了。
岑敬走後,蕭玦獨自坐着,沉默間擡起左手,揭開了花紋繁複的衣袖。衣袖之下,手腕蒼白,卻系了一條紅色的緞帶。那緞帶似乎有些年歲,被洗褪了顏色,透出隐約的幽蘭紋路,看起來十分陳舊,與這滿室奢華相比,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然而蕭玦看它的眼神卻十分深邃,帶着懷念與溫柔意味,摩挲它的動作也是萬般輕柔。
聽到腳步聲,蕭玦放下手,神情回複冷靜。
桑春端了一碗烏黑的湯汁過來,臉上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王爺,該喝藥了。”她不确定蕭玦願不願意喝。
鼻尖是令人厭煩的濃重藥味 。蕭玦皺眉,“拿走。”他不想喝。反正也不會好。
桑春便輕聲勸哄,“天晴了,今日喝過這碗藥,興許便不用再喝了。”
蕭玦仍是幹脆的兩個字,“拿走。”
“可是,”桑春憂慮,“這碗不喝就是前功盡棄,恐怕您晚上又會……”
蕭玦打斷了她,語氣中已含着煩躁,“無所謂,拿走!”
桑春無奈,只能又端着藥碗下去了。
另一邊,謝府來了不速之客,還是令人談之色變的那種。謝大人在上朝未歸,謝紹寧也在國子監,只有何氏得到消息,帶着謝明嬌戰戰兢兢出來迎接。唯恐令岑敬覺得怠慢,她還叫人喚來了妾氏母女。
然而岑敬連儀門都未進入,只站在謝府的影壁邊,面無表情地傳達了蕭玦的意思。
何氏大驚失色,差點給岑敬跪下,“将軍,我們府中絕無枉法的事情,還請靖王殿下明鑒!”
靖王府管的都是連環殺人、巨貪作惡、謀逆叛國的大案、要案,何氏想破腦袋,也不知自己後宅的事,怎會沾上蕭玦。難道時局變了,蕭玦連她責打下人,暗中拿熱茶燙過沈姝手背這種小事也要管?
“最好沒有。”何氏冷汗涔涔雙股顫顫,岑敬卻仿佛一尊石雕,神情紋絲不動,“小事靖王不想管。只是你們自己收斂,別将小事鬧成大事。”
說完岑敬便走了,何氏雙腿一軟,被謝明嬌和下人們扶回了廳堂。
休息片刻,又喝了足足兩杯冷茶,何氏終于冷靜。到底什麽風将岑敬吹來何氏不懂,但她明白岑敬不會無事白來。府上應當确實沒攤上大事,不然方才就該是岑敬帶人提刀殺進來了。
大事沒有,小事卻是有的。靖王在警告她收斂,別将小事鬧成大事。
她怎麽敢哪!被靖王府盯上,那是兔子被狼盯上,實打實地毛骨悚然。別說大事,小事她現在都不敢鬧了,否則惹出什麽誤會或者亂子,被靖王府抓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何氏深吸一口氣,起身威嚴吩咐,“從今以後都給我謹慎些,府中不要鬧出任何風波,一絲都不行!”
半個時辰後,沈姝打點完畢,帶着折柳出了自己的小院。她想出門去看看,城中有沒有合适的房子,能讓她一半用來居住,一半用來行醫;而租用這樣的房子,又需要多少銀錢。
回廊上遇到幾個下人,都對她和和氣氣,姿态與往日的捧高踩低極為不同。沈姝正覺詫異,經過側廳時,聽何氏喚了她。
沈姝回身,便見到何氏站在雕花門邊,笑容滿面地看着她。
裝什麽慈愛呢?沈姝永遠記得,上輩子她落入山崖下的寒潭,車夫死死将她的頭摁在水中,說的話是“姑娘你也別怪我,是夫人要你去死,她給的又多……”
後來她的靈堂上,蕭玦也将何氏的腦袋反複摁進冷水中,在何氏飽經恐懼、嗆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一刀送她去了黃泉。
多虧了蕭玦,令她曲折的上輩子沒了遺憾……不,還是有遺憾的,遺憾沒能救出火中的父母,和同樣死于火中的他。
重生到這個時刻,救出父母已不可能,但她可以拯救蕭玦。
心裏念叨着蕭玦,沈姝面對何氏只餘冷漠。她也沒有行禮,只道,“姨母。”
姨父謝朗也在,站在廳中沒有出來,陰影中表情看不分明。沈姝又點頭致意,“姨父。”
謝朗遙遙颔首,何氏不喜沈姝的無禮,但她不敢鬧事,神情依舊慈祥親切,“娉娉,過幾日禦史大人家宴請,我帶你去散散心如何?說來是我粗心,你來京師半年,我竟一直沒有帶你出過門。”
當家主母帶未出閣的姑娘出門,一般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相親。上輩子何氏沒帶沈姝去過什麽禦史家,這輩子拆散她和謝紹寧的心,倒是急迫不少。
謝朗應當也是贊同這件事的,所以心有愧疚,待在廳內不敢出門見她。
沈姝點頭,“好。”她對相親毫無興趣,只是需要病人,尤其是有錢的病人。
何氏說了大段掏心窩的話,自己都要感動了,不料沈姝居然只有一個好字,也不知是t當真木讷,還是故意無禮。前者她可以忍,但後者她……算了還是忍忍罷。沈姝今日有些反常,鬧出什麽事來,她不擔心沈姝,只怕謝府在蕭玦手上遭殃。
何氏強壓心頭怒氣,又笑道,“上次你給我調制的養顏膏快用完了,什麽時候有空,你再給我調一盒。”
做什麽夢呢?沈姝冷道,“這幾日忙,你等着罷。”
何氏臉色黑了下來,沈姝低頭道,“侄女告退。”而後利落地轉身走了。
何氏看着沈姝的背影,氣得發抖,卻又不敢發作,只能回頭對丈夫抱怨,“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什麽态度!哪有一點兒教養!”
謝朗心中歉疚,沒有附和何氏,“泥人尚有三分血性,就許你暗中拿捏她,拆散她和邵寧,不許她生氣啊?行了行了,消停罷!”
何氏更氣了。
沈姝在外轉了好幾日,對京城房價有了深刻認識。哪怕只租不買,那租價也是讓她直想吸氣。
好在這幾日也不是沒有好事發生,比如說,即便漠不關心,她也仍是發覺,謝府這幾日氣氛融洽不少。不僅謝夫人、謝明嬌沒來打擾過她,連那些素日對她頗為無禮的下人,也每一次都笑臉相迎。
時間便在和諧中過去,到了禦史府宴請的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