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小孩子都很喜歡坐張烨的摩托車,因為他會把小孩兒圈在懷裏,既能感覺到足夠的安全,又能體會到疾馳的快樂。
張烨還有一個專門給小葡萄用的兒童頭盔,不過小鵬戴小了點兒,兩個臉頰都被擠得肉嘟嘟的,但他還是很開心,變形的臉笑得很滑稽。
“出發!”小鵬拍了拍摩托車座,興奮地喊。
張烨載着小鵬往醫院騎去,他的頭盔護目鏡沒有扣死,涼爽的風穿進頭盔,吹得涼飕飕的,卻很舒服清爽。
重新把這張銀行卡激活讓他心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上揚,他的人生仿佛是一面蒙塵的鏡子,現在他伸手把鏡子上的灰擦掉了一些,露出了一小片下頭锃亮的光面。
那可能是他想掙一掙,想從泥淖裏爬出來的勇氣。
鐘遠航在那張紙上寫了什麽?張烨在頭盔掩蓋下的嘴角揚了揚,牽扯到嘴角的傷口,他又舔了舔,嘴角上還殘留着唇膏的薄荷味兒。
那味道很好吃。
小葡萄見到小鵬十分開心,更開心的是,他今天下午已經放屁了,可以吃些清淡的流食。
張烨趁着兩個小孩聊得開心,溜進了廁所,掏出鐘遠航給自己的牛皮紙信封,從裏面拿出那張疊起來的白紙。
他好像做賊似的,打開對疊的紙時,還确認了一下門已經反鎖好了。
紙上的字不是打印的,而是鐘遠航手寫的。
“11月19日-20日,提供家政服務,按摩服務,發放勞務費1500.00元注:服務時間內外出需向甲方報備。”
還真是一板一眼,這內容,就算是銀行業務員小姐姐看到了,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頂多覺得一個大老爺們做家政服務有點奇怪罷了。
但這種正經的表皮下,只有自己和鐘遠航才知道的內涵,也讓張烨覺得有些面紅,真是魔怔了,變态了,不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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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烨盯着紙看了一會兒,沒忍住,雙手捧着紙,貼到臉上,聞了聞味道,但沒聞見什麽可能和鐘遠航有關的味道,紙張和現金貼久了,沾上了鈔票那種特有的油墨味兒和被人使用之後混合的味道。
張烨覺得有點失望,但是錢的味道還是熟悉又好聞的,所以他又沒那麽失望了。
倒是在舉起來的時候,紙對着廁所窗戶透進來的光,張烨把那上面的字痕看得更清楚了。
鐘遠航是用鉛筆寫的,真奇怪,為什麽要用鉛筆寫?
張烨把紙對着光線,細細地看。
光透之下,他看見了“注:服務時間內外出需向甲方報備”這一行下面,仿佛還有細碎的筆劃痕跡,只是沒有鉛,像是刮上去的,又像是被橡皮擦得很幹淨。寫了什麽?
張烨突然着急起來,他等不及出去找鉛筆塗抹了,情急之下,直接用手指抹了抹鐘遠航寫的字,指腹沾了鉛墨就去抹那行痕跡。
那兩行被鐘遠航擦去收回的話就模模糊糊,扭扭捏捏地浮現在張烨眼前。
“嘴裏的潰瘍,別吃刺激的”
“頭發剪了還行”
張烨湊着兩行字,蹲在地上,笑得像個傻子。
笑着笑着,張烨的鼻子就有點兒酸。
憑什麽呀?憑什麽鐘遠航還能對自己講好話?
他配不上鐘遠航的好話,所以鐘遠航又用橡皮把這兩句收回去了。
“烨子?你自己在廁所發什麽瘋啊?”玻璃門被粗魯地敲得邦邦響,是老媽。
張烨抹了把臉,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敷衍他老媽,“沒事兒,蹲坑看了個搞笑視頻。”
老媽又在外面念叨什麽別上廁所玩手機,也就沒管了。
張烨趕忙把紙條收進牛皮紙信封,又放回包裏裝好,拿出手機,想了半天,不知道該給鐘遠航說什麽,又實在是想給鐘遠航發點什麽。
好半天,他才擠出一句話來。
“嘴裏确實起潰瘍了。”
張烨發完信息又憋着笑起來,好像在回答,又好像在抱怨,但再看,又像是仗着一點兒傷,在讨鐘遠航的憐憫。
過了很久,久到張烨都打算先把小鵬送回他爸媽那裏的時候,鐘遠航回複了張烨的信息。
“到我診室來。”
張烨是等着鐘遠航回複信息的,甚至有些期盼,但讓他馬上就去找鐘遠航,他還是有點發怵。
張烨糾結着怎麽回複鐘遠航,并告訴他要不還是待會兒家裏見好了,鐘遠航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張烨差點兒把手機掉地上。
“喂?”張烨轉出了病房,壓低聲音接了電話。
“潰瘍很嚴重?”鐘遠航問。
電話那頭有點雜音,聽起來像是門診在叫號。
“也不是很嚴重,就是……”張烨有點不知道怎麽說,“口子真的變成潰瘍了,發白。”
張烨說完都覺得全是廢話。
電話那頭的鐘遠航估計也有點無語,頓了頓才說,“我今天的病人輪完了,你過來我看看。”
“啊?我這兒……還有個小孩兒。”張烨吞吞吞吐吐,“我得先給他送回去。”
“你還有個小孩兒?”鐘遠航的語氣有點挖苦的意思,“幾個孩子啊?你報個數。”
“不是我的孩子!”張烨急切地辯白,“是鄰居家的孩子,今天非要來看看小葡萄,我現在正打算把他送回去。”
“你怎麽送?今天拿了錢了,打車送?”鐘遠航問。
張烨莫名感覺今天鐘遠航有點沖,自己好像也沒怎麽惹他,怎麽又不高興了?
“騎摩托送,我有個摩托車。”張烨也有點脾氣了,回答得直沖沖的。
“帶着小孩兒騎摩托,你怎麽想的?”鐘遠航卻比他還有脾氣,“帶着過來,看完了我開車送。”
張烨還想辯駁,鐘遠航直接挂了電話。
張烨嘆了口氣,自嘲自己哪裏來的脾氣呢?他和鐘遠航現在的關系,容不下他的脾氣。
他回頭看了看病房裏,小葡萄正和小鵬嘻嘻哈哈地笑着聊天,兩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兒,什麽都不知道,就算天塌下來,也還有大人扛着。
他要扛着,他得扛着。
張烨還是帶着小鵬去找了鐘遠航。
剛剛進心內的門,就又遇到了那個杏眼的小護士。
“哎,先生,您來找鐘醫生?”小護士認出了張烨,笑着問他,“這是你小孩兒啊?鐘醫生說你小孩兒病了。”
“這個不是,”張烨心裏麻了一下,鐘遠航和她很親近嗎?連自己和孩子的事兒都說給她聽?“這是……朋友家的小孩兒,遠航在他診室?我進去找他。”
“啊,是的,”小護士聽遠航兩個字,還反應了一下,“您進去吧。”
末了又說了一句,“您和鐘醫生還真的挺親的啊?”
“是。”張烨點了點頭,“認識很多年了。”
小鵬并不知道張烨要找的這個鐘醫生是誰,只憑借着小孩天然對醫院的害怕,下意識地有些緊張。
“烨子……叔叔,”小鵬難得怯怯的,“你找醫生幹嘛啊?”
“我嘴裏長潰瘍了,找醫生朋友看看,”張烨牽着小鵬往裏走,“看完醫生叔叔送你回去。”
“你不騎摩托車送我回去嗎?”小鵬一下就緊張了,擡頭盯着張烨急問。
“不騎摩托車了,坐車暖和,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張烨安慰他。
小鵬聽張烨要一起,才稍稍放心,牽着張烨的手捏得更緊。
他們已經走到了鐘遠航診室的門口,張烨敲了敲門,推門進去。
鐘遠航正在看病例,沒打招呼,指了指檢查床讓張烨過去。
張烨把小鵬領到窗邊的長沙發上坐好,才別扭地坐到鋪着藍色無菌布的檢查床上,檢查床很高,張烨就算是腿挺長的,還是堪堪能腳尖點地而已。
鐘遠航在紙上寫劃了一會兒,放下筆走過來,他真是比以前高了不少,張烨看着他,擡頭自覺地張開嘴。
鐘遠航拿了一個小手電,探進張烨的口腔裏看了看。
“你倒是有小孩兒緣,”鐘遠航輕聲說,氣息噴在張烨臉上,吹動了他的睫毛,“難怪啊,當了爸爸的人。”
大抵是他語氣不好,張烨的餘光裏,坐在不遠處的小鵬猛地看過來,憋氣似的,又畏懼醫生的白大褂,氣鼓鼓地瞪着鐘遠航,又沒有說話。
張烨張着嘴,也說不了話。
鐘遠航往他嘴裏噴了些藥粉,嘗起來像超級加強版的西瓜霜,過分清涼,清涼得張烨有點睜不開眼睛。
“別咽口水,把藥含着。”鐘遠航噴完藥,動手捏着張烨的下巴,把他的嘴合上。
張烨就含着一口藥味兒,抽空對着小鵬紮眨眼笑了笑。
鐘遠航早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提上就招呼張烨走,都關了診室的燈了,似乎才想起房間裏還有個小孩兒,于是冷冰冰地對着小鵬招呼,“哎,小屁孩兒,跟着。”
小鵬更氣了,沖上去牽着張烨,扯着他就往外走,大有趕超鐘遠航,絕不和他同流合污的意思。
“慢點兒。”張烨說話含糊不清的,差點兒被小鵬扯倒。
小小一個孩子,生氣起來力氣還怪大的。
仿佛是氣張烨沒有和自己同仇敵忾,還不停和這個讨人厭的醫生軟乎乎地說話,小鵬上車就窩在後排不講話了,只看着窗外。
鐘遠航樂得安靜,或者是根本沒有感受到小鵬的情緒,張烨只好自己含着一口藥,不停和小鵬說話。
最後,張烨不得不掏出一包小零食才哄得小鵬繃不住臉。
自從有了小葡萄,張烨包裏就總有雜七雜八的零食,這些習慣好像是随着時間就這麽長起來了,昭示着人生的變化。
車漸漸開進了老城區,建築變得低矮又密集,街道也變得狹窄擁堵,車速降得很慢很慢。
“你倒是招小孩兒,”鐘遠航看了一眼坐在後排吃零食的小鵬,對副駕的張烨調侃。
小鵬對這個醫生還有氣,沒等張烨開口,就搶着回答,“是啊,烨子叔叔可好了,不像其他大人,他樂意跟我們玩兒。”
“給你買點兒東西,帶你出來瞎轉悠就是好?”鐘遠航不知怎麽了,挺嚴肅一個醫生,跟小孩兒辯起來。
“才不是呢!”小鵬也很嚴肅,“烨子叔叔從來不會把我當小孩兒糊弄,你們大人都以為小孩兒什麽都不懂,其實我們可明白了!”
“行了行了,”張烨笑着給小鵬遞了張紙擦嘴,“你明白,你最明白了,擦擦你嘴上的渣吧,大明白。”
張烨臉上的笑很動人,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從小在胡同裏野大,學會了和各種各樣的鄰居相處,學會了東一頭西一頭地蹭飯,以至于在初中的時候,他身上就總是帶着點兒市井煙火氣,用他那些“江湖”規矩,一不小心,就把鐘遠航也攏到了自己的規矩裏護着。
他在今天稍早的時候對着小護士的別扭的笑,在眼下對着小鵬的逗趣又回護的笑,都那麽生動。
不像對着鐘遠航的樣子,笑那麽少,就算笑起來,也裹着苦澀。
但就算是苦澀,鐘遠航一旦把人逮住了,也不想丢手。
到了小區,小鵬從車上蹦下去,他先對着張烨眉開眼笑地道別,轉過頭來看見鐘遠航,笑臉馬上就垮了下來,拘謹地草草說了聲謝謝,就一溜煙跑了。
“你就帶着兒子住在這種地方?”鐘遠航看了看老舊失修的小區,問身邊的張烨。
“啊,便宜嘛,而且方便,臨街都是賣菜的,離小葡萄的幼兒園也近。”張烨平靜地細數着好處。
鐘遠航不置可否地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