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張烨騎着摩托車先回了家。
昨天晚上出來得着急,他沒顧得上戴手套,深秋的晨風把他的手吹得僵冷,等他把車停到出租房樓下的時候,手指已經凍得伸不直了,拔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拔下來。
張烨很發愁,下個月出租房就要續交房租,小葡萄現在的檢查和住院已經把他不多的積蓄都掏了出去,他剛才打電話找夜班的燒烤攤老板想預支工資,卻被夾槍帶棒地拒絕了。
一夜未眠,張烨腦子有點兒發懵,但白天的工作他也不敢請假,他太缺錢了。
早上七點,天快要大亮了,出租房的院子裏迎面出來一個要去上學的小學生。
“烨子!”小男孩兒手裏拿着個包子,一邊啃一邊打招呼。
男孩是張烨鄰居家的兒子小鵬,具體叫什麽張烨也不知道,就跟着他爸媽叫他小鵬。
張烨的媽去打麻将的時候,偶爾會把小葡萄放在鄰居家裏照顧,張烨出于感激,空的時候也幫他們帶帶兒子,但他大多數時候都沒空,所以經常從打工的燒烤攤兒上給他們帶夜宵。
張烨呼嚕了一把男孩兒的頭發,“叫烨子叔叔,沒大沒小的。”
“烨子叔叔,”小鵬又啃了口包子,改口改得很快,“小葡萄怎麽樣了呀?”
昨晚上張烨把小葡萄抱着往外沖的時候,正好碰見鄰居家出來扔垃圾,也知道了小葡萄摔跤的事兒。
“沒事兒,還在醫院檢查。”張烨勉強笑了笑。
“他醒了嗎?”小鵬很關心。
“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睡。”張烨沒法跟小孩兒細說,但也不能騙人。
張烨不願意騙小孩兒,善意的謊言也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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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哪裏有善意的謊言?謊言就是謊言。
“我能去看看他嗎?”小鵬臉上透出了擔心。
張烨蹲下來,捏了捏小鵬的臉,“好好去上學,等周末了,你爸媽同意的話,我就帶你去看小葡萄。”
“叔,你玩冰了呀?手咋這麽冷?”小鵬往後躲了躲,“那說好了,你周末可要來找我啊!”
“行,上學去吧,好好聽老師的話。”張烨站起身來,推了推小鵬的肩膀。
“可千萬要記得來找我啊!”小鵬跑遠了,還回頭叮囑。
“看着車!”張烨對着他吼。
穿過陰暗的樓道,張烨拖着灌了鉛一樣的腿往樓上走。
家裏冷鍋冷竈,張烨的媽還在醫院裏守着小葡萄,孩子摔這一下,他媽應該能收斂一點兒牌瘾,老實一段時間。
張烨把鑰匙扔在茶幾上,沒有時間休息,他匆匆沖了個澡,從冰箱裏順手拿了個昨天晚上沒來得及吃的冷饅頭又出了門。
張烨白天上班的地方是個面包店,賣各種面包蛋糕和甜品,也做各種飲料,張烨沒有白案手藝,在店裏做簡單的飲料和前臺接待。
這份工作他還沒做滿一年,不過老板對他還挺滿意的,張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跟老板商量一下,預支這份工作幾個月的工資。
進店上班之前,張烨在馬路牙子上給他媽打了個電話。
“喂?烨子?”電話那頭,老媽的聲音沒了一向的飛揚咋呼,聽着有點兒萎靡。
但張烨心裏沒有一點兒不忍,他媽像個永遠不長教訓的頑童,曾經他也以為家裏一次又一次的變故,能讓不靠譜的媽成為一個真正的母親,擔起一點該承擔的責任,但随着變故被逼成長的,好像只有自己。
在強大的慣性中,張烨幾乎能夠肯定,只要小葡萄沒事兒了,他媽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故态複萌。
“小葡萄怎麽樣了?醒了嗎?”張烨直問。
“你等等,我去看看啊。”他媽似乎在走動,不知道人在哪兒。
“你在哪兒?你不在病房裏?”張烨瞬間就皺了眉頭,語氣壓抑不住怒火。
“你別上火啊,我就出來透個氣兒,”老媽應該是就在病房外面,很快就回了話,“睡着呢,哎喲,這點滴快沒有了,護士!護士!怎麽回事兒啊!我大孫子點滴都要沒了,怎麽沒幫忙看着點兒啊!出什麽事兒了你負的了責任嗎?”
張烨耳朵震得發鳴,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了點兒,忍着不爆粗口。
過了一會兒,老媽應該是咋呼完了,張烨才把手機貼回耳朵。
“喂?喂?烨子?你還在聽嗎?”
“小葡萄醒了你馬上給我打電話,檢查結果出來了也馬上給我打電話,別再出病房了,你給我好好守在病房裏。”張烨咬牙切齒。
“知道了知道了,哎喲,一把年紀被兒子教訓,我上個廁所都不行啊……”老媽還在不樂意地嘟哝。
“病房裏就有廁所,我看了的,”張烨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小葡萄這次遭罪都是因為你,你好好守着,他要是再因為你出什麽毛病,我他媽再也不會管這個家,你愛幹嘛幹嘛,你的獨苗苗大孫子你愛怎麽養就怎麽養,別他媽再指望我!”
不等老媽再說話,張烨挂斷了電話。
張烨盯着來來往往的車發了會兒呆,揣在兜裏的手攥緊了錢包,那裏裝着鐘遠航塞給自己的紙條。
他如今陷在泥淖裏,這麽落魄,這麽不堪,怎麽掙都掙不出條明路,哪裏來的臉還敢問鐘遠航要聯系方式?
張烨想抽支煙,才想起自己的煙已經抽完了,他舍不得再去買,只能繼續盯着馬路。
“小張?”有人叫張烨。
張烨回頭去看,是面包店的老板。
“朱姐,這麽早?”張烨轉身扯出個笑來。
“喲,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差?”朱莉穿得很講究,手上挎着包,風風火火地從車上下來。
“家裏有點事兒,”張烨覺得這時候提預支工資是個不錯的時機。
他還沒開始上班,也不是在店裏面,老板如果有難處,不至于在別的員工面前抹不開面子。
他顧不上自己的自尊,就算再被拒絕,他也只能厚着臉皮開口。
“朱姐,我兒子摔了一跤,現在在醫院裏檢查……”
“哎喲?小孩兒摔了?”朱莉不等張烨把話說完就驚呼一聲,她是見過張烨的兒子的,穿着一看就是舊衣服,但幹淨整齊,孩子很懂事兒,瞧着張烨是用心養的。
“孩子有人照顧嗎?你要不今兒別上班了,去醫院守着孩子?姐不算你請假,還給你算全勤。”朱莉大方地說。
“沒事沒事,我媽守着的。”張烨連忙解釋。
朱莉這麽一說,張烨就覺得更難啓齒。
但他不得不說。
“朱姐,現在孩子的檢查結果還沒出來,我……我不知道後面還會不會花更多錢……能不能……我能不能先預支三個月的工資?”
“預支工資?”朱莉眼見着就遲疑了起來,轉頭也看着馬路,像是在思考。
“您要是覺得難辦,也沒事兒,”張烨的心往下墜了墜,但他原本也習慣了碰壁,并不很強求,“是我提的要求過分了。”
“哎……”朱莉嘆了口氣,“我也有孩子,能明白你的難處,這樣吧,我給你預支兩個月的工資,但也就是基本工資了,提成還是月底再給你算,不然你先預支應了急,接下來三個月日子怎麽過啊?”
“謝謝謝謝,謝謝朱姐,”張烨喜出望外,要不是顧着男女有別,他真想伸手跟老板握握手,“真的謝謝您了,幫了大忙了。”
“哎,都不容易,”朱莉擺了擺手,“你今天下班也別跟着他們打掃衛生了,下了班就去醫院吧。”
“哎!多謝朱姐。”張烨跟着朱莉,進了面包店。
中午午休過後,朱莉就給張烨轉了一筆錢,除了他原本兩個月的底薪,朱莉還多給他轉了兩千塊。
“我也沒什麽空去看看孩子,這兩千算是我做阿姨的給孩子買好吃的。”朱莉不讓張烨推拒,說完還盯着張烨把錢收下了。
張烨很感激這份好意,但他也覺得難受,難受于自己的無能,也難受于自己沒什麽能回報別人的好意。
他咬牙好好上班,胃有點兒隐隐作痛,可能是早上啃了那個冷饅頭的緣故。
下了班之後,張烨急匆匆地騎車去了醫院。
住院部的兒科病房人很多,也很吵,不少生了病的孩子都在病恹恹地哭鬧,時不時還有家長心疼地哄勸和疲憊地責罵。
小葡萄在中午的時候就醒過來了,但醒了還是嘔吐,腦CT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有輕微腦震蕩,已經上了止疼藥,卧床休息就行,但小葡萄醒過來之後,還說自己肚子脹痛,讓他去廁所,也拉不出來。
張烨進病房的時候,老媽正在給小葡萄喂飯,但小葡萄并不怎麽配合的樣子。
“倒黴玩意兒!摔一跤給你摔金貴了,伺候着吃飯還不依教,張嘴!”老媽端着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罵罵咧咧的,拿着不鏽鋼勺子往小葡萄嘴上怼。
小葡萄恹恹的,不哭不鬧,只皺着眉頭往後躲,但後面就是枕頭,他躲不過去,只能偏過頭,“奶奶,我真的吃不下,有點犯惡心……”
“犯惡心,犯你媽的惡心!不吃飯賴在醫院裏,就想花錢?就想挨針紮?就想被伺候?”老媽把勺子往碗裏一摔,作勢就要上去拉扯小葡萄。
張烨有時候真的很費解,他當年坦白說自己不喜歡女人,不想結婚的時候,他媽也是這樣滿嘴髒字地撒潑,好像張烨不給自己一個孫子,就是要了她的命一樣。
如今張烨真的給她一個大孫子,她卻也并不寶貝這個孩子。老媽好像一個朝着四面八方開口的炮筒,無差別攻擊着所有人。
張烨不能真的讓老媽推搡小葡萄,兩步就走了過去。
“爸爸!”小葡萄見了張烨,癟着嘴就哭了出來。
小孩子其實很明白的,知道對着誰哭才有用。
“哎,爸爸來了。”張烨瞪了老媽一眼,老媽悻悻地站起來,把床邊的椅子讓給張烨,飯碗也遞給了張烨。
張烨不願意當着小葡萄的面跟老媽起沖突,他眼神警告地看了老媽一眼,“媽,你先出去歇一下,等會兒我們談談。”
“談談,有什麽好談的,你爸以前也不敢這麽跟我說話。”老媽在醫院呆煩了,抱怨得很小聲,她還是怕張烨的,如今她就仰賴着這個兒子了。
“你要是想我爸了,可以回縣裏過,沒事兒還能去給他掃個墓。”張烨冷冰冰地噎她。
老媽不敢再抱怨,轉身出去了。
張烨轉過頭要接着喂小葡萄,但他還是不想吃。
“爸爸,我吃不下,我想吐,肚子也好脹啊。”小葡萄可憐巴巴地伸手找張烨抱。
張烨舉着個碗,一只手摟了摟小葡萄。
“乖,不吃飯咱們沒力氣,沒力氣病就好不了,爸爸晚上還得去上晚班,你乖乖吃了飯,爸爸還能陪你看看周星馳,好不好?”張烨溫和地哄他。
“真的?吃了就能看周星馳?”小葡萄很喜歡看周星馳,更喜歡跟着張烨一起對着無厘頭電影傻笑。
“對,爸爸手機裏下了新電影,《九品芝麻官》,你上次沒看成的那個。”
小葡萄是真的吃不下,張烨很了解這小孩兒,裝不吃和真不舒服區別很明顯,但不吃飯是不行的。
喂了小半碗,小葡萄的臉色就很難看了,吞咽的動作也艱難,張烨就不喂了,他們拿着張烨的手機看了二十分鐘的電影,小葡萄笑也笑得沒什麽精神。
張烨提前出了病房,他得去警告一下老媽,還得去問問醫生小葡萄的病情。
“吃不下飯?”值班醫生很忙,看了張烨一眼,又在電腦上翻看病例卡,“叫什麽名字?”
“張遠。”張烨說。
“輕微腦震蕩是會犯惡心,目前看沒什麽事兒,再觀察觀察吧。”
“但他今天還說肚子痛,也拉不出大便,也吃不下東西,會不會是摔到肚子了?”張烨追着問。
“拉不出大便?”醫生警覺了一下,“知道了,我待會兒去看看,孩子再吐的話注意一下嘔吐物的狀況,拍一下給我們看也行。”
“好,謝謝您!”
張烨轉頭在住院部樓下的花園裏找到了老媽,她正在跟別的老太太聊天,嘴裏還叼着煙。
張烨走過去,從老媽嘴裏把煙抽出來,扔在地上踩滅了。
他這行為挺沒意思的,但張烨必須做點兒什麽,否則窩囊的憤怒能把他自己灼死。
“幹嘛呀?”老媽瞪了張烨一眼。
“我要去燒烤攤了,小葡萄吃不下就別讓他吃,他再吐了你拍張照給我看,聽清了嗎?”
“吐了還他拍啊?拍這個幹嘛呀?他能讓我拍他吐得稀裏嘩啦的樣子?”老媽的腦子大概都被麻将和煙塞上了。
“拍他吐出來的東西,發給我,然後拿給醫生看,”張烨解釋着,又補上一句,“再讓我看見你罵小葡萄,或者他告訴我你罵他打他了,我就去找他媽,把你的大孫子還給他親媽養。”
“哎喲喲!你別呀!”老媽瞪着眼,“不罵還不成嗎?煩死了。”
“你別煩,都是你作的。”張烨指着老媽的鼻子說。
說完,從地上把煙頭撿起來,張烨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