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更
三更
2009年夏天,8月12日
安岳睡不着覺,她從沒這樣兒過,最多最多,在發愁前途,給金榮打電話訴苦而他出去打工的晚上,會有點惆悵,但只要沾上枕頭,夢境就來找她了。
她的夢,甜蜜,溫馨,還有一丢丢小滑稽。
那件事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即使金榮捂住她的眼睛,說你什麽都沒看見。
也沒用。
她日日夜夜抱着手機,想得到來自金榮的下一條指示,她再也不想思考,不想決策,做人如果只剩下執行該多好。
可他不敢找她,他也不讓她找他。
他只留給她兩句話:
我回學校了,你害怕就不要開口說話。
我不會讓你殺人的。
安岳心想,我想說話。
她守在單元門前,等待有人出入。
但偏偏沒有,隔壁單元倒是進進出出,全是保潔,她認得那種裝扮,尹從輝的媽媽就在做保潔,頭發綁緊,鞋子平跟,雙肩包又大又結實,頂上冒出半截拖把棍,幹活兒目不斜視,只想早點回家。
門從裏面推開了,一個短褲青年扛着滑板出來。
Advertisement
高高大大,看起來很陽光。
安岳一把抓住即将合攏的玻璃門。
青年突然回頭,安岳吓得差點松手。
但他只是吹了聲口哨,“——拜拜”潇灑地走了。
電梯門關上了,她默念門牌號,這樓真高,電梯按鈕排了三列還不夠,15、16、17——轉彎,18。
她按住19層,電梯沒動,連着戳好幾下,還是不動。
冷森森的不鏽鋼板反映出四個她自己,不對,天花板上也是。
電梯門又開了。
安岳啊地捂住嘴,還是剛才那個青年。
他笑嘻嘻問,“幾樓?”拇指摁在一塊小小的玻璃板上。
安岳明白了,這部電梯要刷指紋。
“十,十九樓。”
青年摁下19,抱手并肩站着,電梯騰地竄起來。
“女士優先。”
他開玩笑讓她先走,但雙手插兜,停在同一扇門前。
安岳吓死了,砰砰拍門,慌亂的像在求救,開門的婦女還在疑惑,安岳已經焦急地,“他,他他……”
青年聳聳肩膀,“我同學,王阿姨,別跟我爸說我帶來的。”
安岳使勁搖頭否認,“我找宋主任!”
婦女去叫人,青年說,“櫃子裏有拖鞋,随便拿。”
他蹬掉球鞋,光着腳跳上樓梯。
安岳站在沙發前,驚嘆這房子真大,又挑高,四面不是陽臺就是落地窗,采光好極了,沙發和地毯都是暗紅色的繁複花紋,但一點也不壓抑。
“小安啊?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坐下說。”
宋主任趿拉着拖鞋從書房出來,眯着眼辨認了一會兒。
他拉開餐椅坐在泥金的大屏風前,随意把胳膊架在桌上,婦女見了,立即返回書房,雙手捧着他的保溫杯出來,穩穩放在他手邊。
他明顯被這樣服務慣了,看都不用看,端起來抿兩口。
“宋主任,我同學……”
安岳沒坐沙發,咬着下唇鼓起勇氣,“姓範。”
“哦,我聽說了,失蹤那個?警察說沒有找到她的親戚。”
“其實她有個妹妹,是超生的,戶口挂在她姑姑家,我們都認識的,要是實在找不到別的親戚,拆遷款可以給她麽?”
安岳一口氣說完已經滿眼淚水,“叔叔,真的,真的是她妹妹。”
“你怎麽不跟警察說?”
“怕,怕他們家超生被罰款。”
她現在意識到那片泥金的亮光不是屏風,而是巨大堂皇的鏡子,鏡子裏她可憐兮兮的,小臉挂淚珠,緊張地攥起拳頭,拉扯斜挎包的帶子,又拉扯裙子,抿唇,咬牙,一連串小動作,全部準确地反映出來。
“人都死了,還罰什麽呀?”
宋主任見安岳臉色蒼白,有些擔心,“給她沖杯紅糖姜茶。”
“小安啊,這個事兒呢,我說了不算,國家有制度,單位有規定,要是全憑我一張嘴,你們廠一千多個家庭,四個多億拆遷款,不劃拉到我口袋裏了?”
安岳懵了,使勁搖手,“不不,我不是說……”
“你考到哪兒了?”
安岳抽抽噎噎,“中國民航大學。”
“想做空姐?”
“好找工作。”
宋主任端着保溫杯笑出了聲。
“人的眼光要放遠一點,民航大學是容易考空姐,不過其他大學其他專業也能報考,憑你的條件,念個財會呀,金融呀,擇業的面更廣。”
聽起來很有道理,安岳醍醐灌頂,她不笨,只是沒人點撥。
“謝謝宋主任,可是志願已經填完了。”
宋主任又是一笑,示意她先喝兩口姜茶。
溫熱的甜水落入肺腑,安撫了她焦躁的情緒,安岳坐下了。
“你們的志願彙總到區教委,再到市教委,然後省教委,然後省級招生部門分科類投檔,由高到低,依次檢索,只要被檢索的院校當中出現符合條件的,就投檔……現在剛到市教委,要改嘛,也是可以改的,在投檔之前,如果了解到目标院校的信息,調整就是有的放矢嘛。”
“這還能改嗎?”
安岳的表情都透着不可思議,“我們班主任說,一旦交上去,天王老子來了都改不了!”
那一瞬間,宋主任真想放下中年人的架子哈哈大笑。
但他還是憋住了。
從區區一個三流高中班主任,到區級拆遷辦主任的認知差距,大部分人一輩子都跨越不了,更何況這個孤陋寡聞的高中生?
“除了民航大學,還報了哪個學校啊?”
“中國海洋大學,中國地質大學。”
亂七八糟瞎報,一點規劃都沒有,可見她父母還不如班主任。
“全是北方學校啊?”
安岳腼腆地點頭,“我挺想去北京的。”
“這樣啊,我還有事兒,不陪你聊了,你琢磨琢磨,要是還想上海洋大學或者地質大學,挑好專業,最好比錄取線高個10分,再來找我。”
安岳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拆遷款我沒法答應你,年輕人的前程嘛,能幫就幫一把。”
他說的輕描淡寫,為了表示絕無企圖,直接擡手送客。
安岳猝不及防,抓着沙發背不肯走。
“宋主任,您幫幫我,不是,您幫幫小莫罷!我上什麽大學都行的,您不也說了嘛?都能找工作,我不是非要去北京的!”
她眼淚一串串的,一下子就浸濕了衣領。
但宋主任見慣場面,皺着眉,只擺了擺手,再沒開腔。
婦女上來,一手拍背,一手扶胳膊,溫柔地往門外推,“別在這兒哭鬧,宋主任對你不錯啦,小姑娘,先顧自己罷。”
安岳糊裏糊塗就在樓道裏了,門關上了,她靠着牆嗚嗚咽咽。
宋主任一擡頭,“诶,你在家啊?”
宋雲帆站在樓梯上,“爸,那女孩兒是誰啊?哭得好慘啊。”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想出國就出國?我最近做的項目,那家人真是可憐,爸爸媽媽都死了,孩子又失蹤了,好不容易來筆錢,誰都沒花上。”
“那要就是找不到他們家親戚,怎麽辦吶?”
宋雲帆跳下樓梯,開冰箱拿了個冰淇淋。
“拆遷公示整整一年,現場宣傳做了四個月,範家既然簽了字,我們拆就沒有問題,至于錢沒人要,我寫個情況說明,挂公賬上就完了。”
“哦——多少錢啊?”
“三十五萬。”
宋雲帆心想這也不多,他在美國一年就要花八十萬。
“爸,要不就給她說的那個孩子吧,你就當助學了。”
宋主任嗤地一笑,“大少爺知道民間疾苦啦?”
看看宋雲帆,明顯要他表示點誠意。
宋雲帆皺眉,“大不了,我今年不換車了!總行了吧?”
“行,不過工作要做到位,你也好好學學,官場上,什麽叫滴水不漏。”
下個禮拜,宋主任帶宋雲帆去了趟酉陽,有名字,要找到莫安生和她名義上的父母并不難。
一家六口排着隊進來,三個兒子長得很像,由低到高,像相似形。
莫媽媽抹眼淚,“我哥走得早,嫂子霸着錢,拆遷,我們都不知道!”
狠狠擰小女孩的胳膊,“你知道吧?你就這麽壞!”
村主任是女的,啪地上手打掉了,“當着領導,你幹什麽?!”
小女孩不哭不鬧,走到宋主任跟前,“叔叔,他是你的秘書麽?”
宋主任搖頭,“是我兒子,他哪會當秘書啊?”
“那他認識我姐姐嗎?他也是五寸灘中學的?”
“不認識,不是。”
小莫很失望,撲進宋主任懷裏,“叔叔,我想找我姐姐。”
“那你答應叔叔要好好學習,長大了,找到姐姐,啊?”
兩個多月來,這是莫安生從外界得到的最友善的表示了。
她立馬站直了表态,“我要上大學,我要學知識,我能找到的。”
“好啊,那很好啊!”
宋主任抱着她溫情地鼓勵,想了想,回頭對村主任說,“我們單位成立這個助學基金,主要是為了走賬方便。”
村主任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
“資金的使用和監管,原本應該放在你這兒。”
“那不合适,不合适。”
“不放在你這兒,也得有人簽字,不然內部稽核過不去嘛。”
村主任猶豫了一下,宋主任靠住椅背,慢慢端起茶杯。
她看了眼莫媽媽,她還沒聽懂,滿面喜色,再看莫爸爸,村裏出了名的傻大個兒,為兩袋鴨食就能動手,還有他那三個兒子,沒一個能小學畢業。
她何必為這種人攬事兒?
“那就村委會簽字蓋章,都是集體決定。”
宋主任放下杯子友善地笑了,慢是慢一點,上道就行。
“我明年調扶貧辦,就從你這兒試點吧?”
他開玩笑,“诶,你不會這麽快就退下來罷?”
“還早還早,至少還有兩年!”
村主任喜笑顏開,抱住小莫點她的鼻子,“小福星,你可招來尊大佛!”
轉頭招呼,“晚上村裏吃吧,現殺的羊羔子,您吃不吃羊肉?”
小莫溜下地走到屋前樹下,宋雲帆拿草稞子逗弄一只黑耳朵的兔子。
“哥哥,你認不認識安岳姐姐?”
宋雲帆擡起頭來,小姑娘雪白雪白,樣子甜甜的,好可愛。
“可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