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三更
三更
2009年6月27日,舊廠街。
十八棟宿舍樓全拆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幹部樓,看到看到要拆了,又出幺蛾子,蔣廠長八十歲的老媽扒到天臺上。
由于上次血案的影響,附近幾個派出所都派了人手支援,紅色警戒線外每隔一百米站一個民警,免得再有閑雜人等上去渾水摸魚。
但這趟民警是不得開腔了,拆遷辦說了也不算,市局派了談判專家,樓道裏站滿了策略員,拿對講機窸窸窣窣,一哈兒叫底下送礦泉水,一哈兒叫送蔣家大合照,亂成一團麻。
老董脫了警服,卻還大搖大擺跟行長坐在太陽傘下。
行長遞煙,“你老婆說你前兩天去廊坊了,幹啥子哦?”
“看學校。”
“你兒子不是都找工作了乜?還要讀哇?”
老董微感不屑地搖搖頭,只管抽煙,根本就不開腔。
行長認得他一輩子了,本來也是找話說,他不接招,索性點破了。
“退休了,就享點清福,盯到幾個娃兒幹啥子?現在案子也不歸你管,你指手畫腳,人家和平街高興乜?眼巴頭叫你一聲前輩,老師傅,搞煩了就是多管閑事,還有蔣家——”
行長指頭頂,老太太有條好嗓子,罵人像唱戲,聲聞十裏。
“這種人你惹得起?過兩天到你屋裏跳樓,你說你怎麽辦?”
“我又不是針對她寶貝孫子,幾個娃兒我都問的嘛。”
“那你今天跑來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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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看熱鬧不行?!”
“我看你就是想不開——”
行長搖着蒲扇感慨。
“拆了是好事,家家都窮,等到這個錢送娃兒上學,這幾個娃兒就算有出息了,都考上了,沒考上的才愁人吶,我老婆的侄兒,200分,一家三口在屋頭坐到,頭對頭抱到哭,四十萬,夠吃兩輩子嗎?诶,你幹嘛?”
一把沒抓住,老董竄進人堆,一手一個拎出兩個女高中生。
高個兒女生樣貌乖巧,白裙子白皮鞋,脖子上挂着最新款的手機。
“你就是安岳?”
“對。”
“去成都旅游了?”
安岳怯生生帶點羞意,往邊上看了眼,她男朋友立刻跟過來。
“你是尹從輝?”
“對。”
老董繞着他倆轉圈,沒穿警服,沒有警徽,但學生娃兒不懂。
“哪天去成都的?”
“12號。”
“車票有乜?”
尹從輝看看安岳,安岳說,“我要回家找哈兒。”
“哪天回來的?”
尹從輝說,“前天,我媽叫我回來收拾打包,要拆了嘛。”
“你咧?”
安岳目光微微一縮,“也是前天。”
“我是問你打包沒?”
安岳先搖頭又點頭,“我沒得啥子東西,我爸說先去我奶奶那兒住一陣,我奶奶房子小。”
老董說,“你過來,寫兩行字。”
安岳聽話的拿起銀行攤攤兒上的筆,行長遞給她一張廢紙。
“随便寫兩句,作文吶,唐詩啊,都行。”
安岳想了想,寫‘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老董拿起來看看,完全不像,日記本上的字娟秀,乖巧,安岳的字,大而奔放。
他深深看到她,“為啥你家裏一本作業都沒得勒?”
“高考都考完了,大家都把作業燒了啊。”
“歌詞本都不要咯?”
安岳囧的臉頰發紅。
前後左右擠到看熱鬧的人,都曉得老董不是警察了,但是沒人出聲提醒,娃兒麽,讓警察訓兩句不是壞事,更何況安家漂亮老婆跑了,大家都想聽內幕。
她鼓起勇氣。
“叔叔,我不得再回這個家了,啥子都不想留。”
她的家庭情況,老董側面打聽了不少,一時倒有些觸動。
這麽漂亮的女兒,臨風一站,小白楊似的,又幹淨又矜貴,父母聽說跟男同學出去旅游了,都不帶管的,這要是他女兒——
“你那個小妹妹咧?”他又問尹從輝。
這個娃兒更不容易,考完了下工地掙學費,看到眉清目秀,很懂事。
“回我小姨家了,叔叔,下個月她來耍,我帶她去派出所找你?”
老董扭頭看向曾經10號樓的位置。
明黃挖挖機甩起長鼻子,咣當——
一切灰飛煙滅。
他放棄了,“不用了,派出所也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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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接待處打來電話,說舊廠街群衆過來領線人費。
陳數杉迅速總結加分配任務。
“這五個人,掩蓋罪行十五年,可以說是完美犯罪,但短短十五天就自相殘殺,連續死亡三人,可見當初的信任和默契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自保。
“從好的方面說,莫安生不是反社會分子,在她逃亡的這段時間,我們可以暫時不必擔心她犯下新的罪行。從壞的方面說,這加大了抓捕她的難度。
“立青接待群衆,琢磨一下莫安生的性格特征,最好把她的父母、親友,成長環境,小學中學全部翻一遍,不過時間有點來不及……”
看提子,“提子盯機場、車站、碼頭、公路,私下向成都通報下,莫安生出了重慶不會再犯案,以她的反偵察能力,就是泥牛入海,很難抓了。”
兩人齊聲道,“是!”
陳數杉看挂鐘,時針正緩緩挪向二。
“十二,蔣森三點就得放了,你考慮下放了以後怎麽辦,跟他商量下,裝竊聽還是定位,他同意就不用從檢察院拿手續。
“斯文,莫安生如此強烈的複仇沖動,跟範彥行關系絕不簡單,你把這幾起命案通通放下,集中精力研究她這個人,想想她會怎麽躲避警察。
“小虎,槍随身,下車穿防彈衣,另外,五個人,只剩下尹從輝和蔣森,蔣森靠老婆保,尹從輝就是最狡猾的一個,如果他有跟警方合作的意圖,什麽都別答應,晾一晾。”
範立青抱起筆記本電腦匆匆下樓,馬提子打電話,十二找蔣森,唯獨斯文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陳數杉問,“怎麽了,哪裏有問題?”
“我在想2009年的戶籍管理制度已經很完善了,就算範彥行失蹤案沒有提高到命案級別,和平街怎麽會連一個親屬都沒找不到?範彥行父母那代人很少獨生子女,尤其雙方都獨生,概率太低了。”
陳數杉其實沒什麽想法,但她帶隊伍的風格就是多鼓勵,從廖隊桌子上拿起一包養生茶,邊加開水邊慢慢道。
“378廠的人事檔案肯定找不到了,不過這種事,有時候單位還不如街道上清楚,可惜街道辦也拆了,要不然你去和平街問問,有沒有老辦事員還在?”
斯文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瞪着大大的眼睛。
“蔣森的媽媽好像是街道辦婦女主任?”
陳數杉翻開筆記本,的确是這樣,怎麽這麽巧?
按理說崔主任和蔣廠長是兩口子,雖然廠子垮了,大家鄰裏鄰居住了這麽多年,圍繞着範彥行的失蹤和她媽媽的去世,街道應該發揮起作用來,怎麽根據範立青的轉述,感覺老董完全是一個人,沒頭蒼蠅亂轉?
“蔣廠長和崔主任如果活着,現在也就六十歲左右……”
陳數杉說,“你通過衛蔚的父母,找一下他們還有聯系的老同事,看看當初範彥行失蹤前後,崔主任有沒有提供過幫助,或者蔣廠長有沒有發動工人尋找過範家的親屬?”
她搖搖頭,對這個可能性感到心寒。
“總不能為了幫助孩子掩蓋罪行,蔣家長輩也參與進來了吧?”
斯文說,“那金大昌不讓金榮回重慶,會不會也是因為知道他涉案?”
眼前又浮現起莫安生端着冰水說,“我也想過考警校。”
他把這兩條推論都記錄下來。
“如果是的話,我就能理解莫安生為什麽這麽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