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五更
五更
轟——
熱浪翻滾,巨大的爆炸聲猶如利刃,撕開厚重粘稠的空氣。
化工大樓五樓東側炸開一個缺口,火光四起,濃煙滾滾,警報尖銳刺耳,人群如四散的螞蟻,從一樓幾個門奔湧出來,人人臉上裹着恐懼和亢奮。
階梯教室與化工大樓隔着大操場,落地窗前扒着十幾個學生,視線焦灼在火光和濃煙上,更多學生從昏昏欲睡中啊地尖叫,驚訝坐直。
“那個粉塵有毒吧——”
“糟了,我女朋友在裏面!”
“走走走,喂!拿上攝像機!快!”
臺上坐着化學系教授,他捧着飯盒愣了一瞬,意識到爆炸的是五樓毒化中心實驗室,頓時吓白了臉,站起來大聲指揮。
“關門!關窗!關空調!”
氣浪襲來時廖俊傑只覺一股熱流掀飛了莫安生的劉海,他下意識抱住她的肩膀就地往下滾——轟!
長椅上兩個學生倒地,女生捂着耳朵,指縫間流出鮮血。
“怎麽樣?你怎麽樣?”
廖俊傑使勁搖晃莫安生,她在他懷裏很小很輕一片,像個布偶娃娃。
好一會兒,莫安生捂着口鼻坐起來,長卷發還纏繞在頸間。
空氣中明顯有股刺鼻的酸味,又有粉塵,她遲鈍的目光轉到廖俊傑臉上,沒說話但眼神關切,緩慢然而堅決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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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俊傑領悟了,脫下牛仔外套,扯下口袋縫的全棉內襯,用那瓶礦泉水淋濕透,一片遞給莫安生,一片跑過去,不由分說摁在女生鼻子上。
“別呼吸!可能有毒!走走走,往反方向走!”
他拽起女生大力推向背後,男生跌跌撞撞撈住女朋友,盡力跑起來。
廖俊傑跑了兩步,張開雙臂厲聲大喊。
“有毒!脫下衣服捂住口鼻!有水就往頭上淋水!往那邊走!往風向垂直方向走!不要站在這兒!”
沒有任何反應,球員抱頭瞪眼,啦啦隊女生捂住臉哭,但都不動。
廖俊傑急得想開槍,剛摸到後腰,一只冰涼的硬物塞進嘴裏。
他下意識去推去格擋,卻發現是莫安生,她往他嘴裏塞了一只口哨。
“——哔!哔哔!哔哔哔!”
廖俊傑攥着口哨奮力吹響,學生們像巴甫洛夫的狗,終于動了。
在他背後,大團黑煙直沖天際,像噴發的火山遮天蔽日。
時間就是生命,危害品處置單位至少十五分鐘才能到場,而學校人員密集,短短幾分鐘就能産生數千受害者。
廖俊傑心急如焚。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視野裏突然出現一隊校工,統一佩戴N95口罩,白手套,跑步前進,一趕到化工樓跟前,立刻兩人一組,每組拉出一條長繩,打橫攔在門口,步步推進,把樓裏逃出來的、路過張望的,連同操場上的人打包,通通往階梯教室方向驅趕。
真是一支生力軍,看制服就是普通校工,卻訓練有素。
他拎起漏網之魚,有吓到腳軟的,直接抱起來往遠處送。
來回跑了幾趟,他暈頭轉向,猛地向前栽倒,被人扶住了。
“先生!先生你怎麽樣?”
*************
“江南區公安分局,麻煩快點兒。”
斯文坐在副駕,想了想,把雙肩包放到地上。
包很舊了,拉鏈拉不攏,裏頭是香燭、紙錢。
斯文不懂做法事的規矩,反正所有要求一概應下,包裏還塞了童男童女,彩紙糊在竹篾上,大白天挺吓人。
司機瞟了眼,“上海來出差啊?”
斯文的目光停了兩秒,“什麽?”
“你不是上海財經的嗎?”
司機指背包上模糊的徽章,“我侄兒也有這個。”
斯文扳過來一看,上海財經建校九十五周年經濟學院校友聯誼會。
他馬上戴上耳機撥電話。
“叔叔我問您個事兒,這個包是金大昌的嗎?”
一邊查上財九十五周年校慶,是2012年。
“哪年給您的?2010年?不可能,您再想想。”
最後還是衛蔚媽媽接起來,哭多了聲音沙啞。
“不是2012就是2013年,我生日是端午節,岳梅包粽子好吃,特意送過來一趟,包忘了拿走,後來我找她幾遍,她推來推去的,就算了。”
“你們不是前後樓住着麽?”
“宿舍拆了就散了,她搬的遠。”
斯文問,“她搬哪兒去了?”
衛蔚媽媽說了個地址。
斯文默念兩遍,問師傅,“您知道麽?”
華南醫藥在斯文印象中,是家規模龐大技術領先的上市公司。
沒想到當年起家的廠房,就龜縮在城市邊緣,城鄉結合部的山坳裏,門口集團公司的牌匾十分威風,但繞到山路往下俯視,就會發現廠房停産多年,倉庫半邊牆都垮了。
“阿姨,您說金大昌在倉庫做保安?”
“做保安好,管吃管住,岳梅也有個地方待着,她又喜歡種花。”
可怎麽看,這兒都不像是有人種花的樣子。
斯文回到大門口亮警官證,大拇指摁住‘實習’兩字,虛晃一槍。
沒想到老頭兒眼睛挺尖,邊開門邊笑,“剛畢業呀?”
“你找誰?”
斯文不說話,先把他打量又打量。
老頭兒幹瘦,年齡對得上,笑呵呵的,但皮膚白,右邊顴骨上一大片顯眼的胎記,肯定不是金大昌。
“師傅,您在這兒幹幾年了?”
“十來年吧。”
“以前倉庫有保安麽?”
老頭兒做思索狀,“多久以前?最早肯定有,從我來就沒有,這廠子又不生産,倉庫都是空的,不用保安。”
“2014年吧,八九月份的時候。”
沒想到老頭兒後退一步,抓起根鐵棍,警惕又反感地怒喝。
“小夥子,你翻舊案啊?”
雞同鴨講,差點兒打起來,最後還是屬地派出所來人才勸開。
派出所長拉斯文退到旁邊,張嘴就是埋怨。
“這個事兒你們江南區應該知道啊,怎麽又派你來捅馬蜂窩?”
斯文一頭霧水,“我捅了什麽馬蜂窩?”
“守倉庫那人吊死了,懸梁自盡那種,當年是個奇案,上新聞了,那根梁離地面六米多高,都不知道他怎麽挂上去的,現場兩個人,一個他老婆,別說吊個人,捅刀子都捅不動,再一個老孫——”
所長回頭指罵罵咧咧的大爺。
“就這位,老孫當時被逼得有點兒慘,後來警察道歉了,他還是過敏。前兩年,有夥人專門找廢棄工廠偷鋼筋,派出所上門建議他裝監控,倉庫空的,生産線還在呢,當廢鐵賣賣,有幾千公斤,被他掄大棒趕出來。”
“結論呢?”
所長叼着煙,拉把椅子踩上去檢查監控連接線,果然又松了。
“定的流竄作案,老孫晚上起來上廁所看見個人影子,身高年齡性別,什麽都說不出來,現場痕檢呢,倒是清清楚楚,背後捅刀子,繩子挂脖子上,另一頭甩過橫梁,借助滑輪,從大門那頭拽繩子挂上去……诶你別問我細節,十年前的舊案,我哪記得?總之,沒找着,死者的社會關系裏就沒有這麽一號人。”
“死者是不是金大昌?”
所長敷衍的面孔終于嚴肅起來,“不是吧,你真來翻舊案?”
“他兒子回來過麽?”
這問題越來越對症了,所長皺眉回顧了幾秒。
“我想想……他兒子在外地,工作忙,老出差,一會兒北京一會兒香港,沒時間,後面開具死亡證明,注銷戶口這些事情都是派出所幫忙辦的。”
“金大昌戶口在重慶?”
“三線廠集體戶口,後來廠子沒了,又沒房子,沒出落戶還上□□了,最後落在我們派出所。”
斯文想,死亡注銷了,難怪他查不着。
“他兒子從頭到尾沒露面?”
“這種人多了去了,大城市安了家,老家推三阻四,能不管就不管,肯接電話就不錯了,有的杳無音信,人都不知道在哪兒。”
斯文接下來的問題有點嚴肅。
“所以你們從來沒懷疑過他兒子?”
所長嘴角重重抽了下,打量斯文半天,不情不願承認了。
“你這個推理異想天開啊,不過我們視頻通話過,就他那個小身板兒,細皮嫩肉的,比他媽還不如,跟痕檢結果也不匹配。”
斯文面無表情看着所長,看得他有點發毛。
“你視頻的時候,他媽在邊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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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各種會議排滿。
宋局本來打算和往常一樣,三頓在食堂吃,沒想到江南區出了恐襲,市局會議全取消了,他回到家很不習慣,只能看電視打發時間。
一路順風順水,每三年升職或是轉換一次主管部門,他不停踏入新領域,根本沒有時間培養任何業餘愛好,偶有空閑,躺在沙發上陪安岳看看肥皂劇,聽她念叨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就算放松。
這兩年組織上搞培訓班,教育官員家屬莫要因小失大,伸手必被抓,他沒這方面擔心,安岳毫無物欲,連官太太的虛名也無所謂,除了處理情緒,整個人單純的像只小兔子。
門鈴響,宋局站起來,心情有幾分沉重。
買這套房子是為滿足安岳,她堅持留在舊廠街,說要看看這裏的結局,這些年重慶日新月異,他們卻始終原地踏步。
他從貓眼看了下,打開門,向後讓步,“來了?”
尹從輝進門,拘束地原地磨了兩步,滿臉羞愧。
“您都知道了?”
“十好幾天了,我還想不通,不得被你看扁了?”
尹從輝嘴角含笑,默認了。
當初安岳帶宋雲帆跟他見面,未嘗沒有請他把關的意思,他一眼看出來,宋雲帆傲慢,不接地氣,但也聰明,務實,這種人在官場上一定有發展,在商場上更是靠得住的夥伴。
“不敢不敢,您腦瓜子有多聰明,全市局公認。”
“再聰明還不是被你拖下水了?”
宋局語氣淡然,聽不出情緒。
他向來煙酒不沾,就好普洱茶,但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茶太不帶勁了。
他後悔沒讓尹從輝提兩罐啤酒——想當年,他也是喝精釀的時髦小夥兒。
“我秘書,涉嫌殺了我太太的高中同學。”
宋局嗤笑。
“可能還不止是同學?我說不知情,誰信啊?”
冰箱裏只有安岳的果味汽水,一排排五顏六色,他開了瓶山楂的。
尹從輝看着他,沒再使用‘宋太’這個稱呼。
“安岳,我答應過我兄弟,不會讓她殺人的。”
這種對話太荒謬了,宋局吞下汽水,體會胃部澎湃的鼓脹感。
“行,說說吧,從頭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