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四更
四更
中午一點,主持人示意攝像師關上機器,後勤組學生一擁而上,給導師送上冒着熱氣的盒飯。
莫安生站起來擺手伸懶腰,“謝謝,我中午不吃。”
廖俊傑擰開礦泉水瓶遞給她。
莫安生避開他摸手機,最後幾個問題太密了,她沒來得及回短信。
礦泉水瓶上攤開巴掌大的黑皮夾,麥穗徽章帶兩枚金色三角釘。
一瞬間,她情緒十分複雜,但對上廖俊傑視線時看起來很高興。
“我姓廖。”
廖俊傑微妙地往後擺了下手,仿佛人群裏有他的部署,他叫他們稍安勿躁。
莫安生看懂了,但反應很敏捷,立刻指着下臺的狹窄階梯。
“廖隊,出去走走,邊走邊聊?”
廖俊傑喝了口水,觀察周邊環境。
操場上兩支球隊切磋技藝,場邊站着一紅一白兩支啦啦隊,觀衆沒幾個,樹蔭底下藏着幾對小情侶。
如果他有手下跟着,就該在此刻走出階梯教室,事實證明他沒有。
“為什麽僞造視頻誣陷蔣森?接下來準備搞誰?尹從輝?安岳?他們幾個怎麽得罪你了?2009年,你才八歲。”
話說出口他愣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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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立刻被莫安生的反問打斷了。
“八歲,是腦子不能用,還是沒感情?”
這話不妙。
廖俊傑當過卧底,對亡命之徒的腦回路頗有認識。
他們也不是全然的狂徒和瘋子,很多人,實話實說,是被環境一步步逼到那個份兒上的,當然,不是每個處于惡劣環境的人都會變成犯罪分子,但犯罪學有句名言,基因負責上膛,環境扣動扳機。
所以廖俊傑一直覺得,人民警察的工作可以往前做一步,趕在環境扣動扳機前,繳械,下子彈。
“定罪這方面,我比你有經驗,想不想聽聽我的意見?”
莫安生嚣張地反問。
“您是沒來得及申請逮捕令,還是申請了,批不下來?”
廖俊傑嚴肅道,“沒有逮捕令也可以傳喚的,協助調查。”
“但傳喚是自願的,非強制措施,不能使用械具。”
廖俊傑只得撩起襯衣表示沒帶手铐警棍,莫安生這才閉上嘴。
“青少年群體犯罪,向來很難認定主犯,因為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一哄而上,兇器一會兒握在這個手上,一會兒被那個撿起來,指紋重重疊疊,警察有刑偵手段助力尚且經常搞錯,你一個人,隔了十幾年——你就不怕搞錯了?”
“所以呢?怕搞錯,就不搞了?”莫安生很尖銳。
“我複核過一起高中生群毆致死案件。”
“高中生A睡在學校宿舍,淩晨一點,十幾個陌生學生沖進房間,把他從床上拖到地上,再拖到走廊,拳打腳踢,其中兩人持刀,混亂中刀子落地,被A搶到,他奮力揮手亂刺,刺傷三人,一人被刺中頸動脈,大出血當場死亡,全程,走廊上有三個機位的攝像頭清晰拍到,還有二十餘名圍觀學生做人證,檢方以故意傷害罪起訴A,辯護人按自衛抗辯,最終A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
莫安生敲敲運動手表,“廖隊,簡單點,兩點我要入場。”
“入獄半年後,A上訴,新增證據是,兇器并非鬧事者帶入現場,而是另一名學生B所有,住在隔壁寝室,那把刀開了刃,很鋒利,所以一刀致命。”
莫安生挑起眉頭揶揄,“不是吧?你們連兇器都搞錯了?”
“這件事警方是有失誤,但情有可原。”
“總是這樣,你們只是上班下班,到點兒退休,我呢?”
廖俊傑從她激憤的情緒中聽出一絲信任。
遂頓了頓,安撫地拍拍她胳膊。
莫安生躲開了,但身體語言在放松。
“兩把刀是同款,從學校門口的同一家文具店購買,一審時,鬧事學生中有人承認是自己的刀,也有其他學生目睹他買刀,以及他在鬥毆當晚掏出刀,三條間接證據串聯,确認兇器屬于他,但A的律師發現文具店賣的刀并沒有開刃,那麽開刃的這把,就不屬于他。”
這就有點蹊跷了。
莫安生好奇,“那沒開刃那把到哪去了?”
廖俊傑微微一笑,“你很适合幹刑偵。”
“——哈!”
莫安生笑得前仰後合,“你何必諷刺我?”
廖俊傑心想,我沒有諷刺你,只是你的追問和立青一模一樣。
而當初他就因為這樣,鼓勵立青報考了公安大學。
“那十幾個人跟A并沒有深仇大恨,事發前一天下午,死者的朋友C,在操場做體能測試,突然有個人橫穿跑道,他連忙躲閃,自己摔了一跤,這一跤沒什麽問題,簡單包紮就好了,但體能測試的結果卻不太好。事發當晚,C和朋友在校外喝酒吃燒烤,大家一致認為,要不是那個人突然跑出來,C就不用補考,這時有人說,跑出來那個人是A,C于是趁酒興去教訓A。”
“這樣……”
莫安生琢磨了一會兒,“結果根本不是A?”
“對,那個時間點,A在教室考試。”
莫安生失笑,“你不會是要說,跑出來的其實是B吧?”
“B承認,是他急于趕回教室做值日,橫穿跑道,當晚,他故意丢出開了刃的刀子,果然被A撿起來,至于沒開刃那把,也是他偷偷藏起來的,只可惜A最後捅死的,并不是始作俑者C,而是C無辜的朋友。”
這個結果确實出人意料,莫安生嘆息一聲。
“B隐藏的真深。”
廖俊傑望着她,面上情緒十分複雜。
“如果有人要為死者複仇,他應該找A,還是B,或者C呢?”
莫安生一剎那明白了廖俊傑的用意,心底緊緊抽動了一下。
這條路太孤獨了。
迄今為止,居然是廖俊傑最理解她在害怕什麽。
她的淚水還沒有湧出來,就瞪着天咽回去。
接下來也沒有回答,而是擡起手,輕輕叩了叩他左邊上衣口袋的位置。
好像是問,這裏頭有逮捕令嗎?
又好像是問,你的心同意抓我嗎?
舉重若輕的風度。
風揚起她的發絲,葉片飄零,唯有那張臉巍然不動,無需鎂光燈就仿佛置身舞臺中央,怡然接受萬千觀衆的矚目。
廖俊傑湧出不合時宜的感慨:難怪她在日薄西山的廣播行業都能走紅。
“你把我當成小範警官了吧?”
莫安生朝他平靜地笑了一下。
“我聽說你們快結婚了?難怪你恍惚,我跟她确實有很多共同點。”
廖俊傑哈了下,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搞笑。
“什麽共同點,都是女的?”
“你不覺得她和我一樣,對這個案子過分關注了嗎?”
“不覺得。”
“那這麽說吧,她也是五寸灘中學畢業的,2009年,她也八歲。”
“胡扯!我早就認識立青了,她高中讀的沙坪壩中學。”
“你确定麽?她參加畢業典禮了嗎?大合照上有她麽?”
莫安生輕聲提醒。
“你是刑警,你可以馬上确認這件事。”
廖俊傑當然不可能讓犯罪嫌疑人主導節奏,頑固地閉着嘴。
“第一次,薛經理報案,經偵支隊并不積極,至少陳隊,那位女隊長是姓陳吧?打算交給派出所處理,是小範警官主動請纓,跟我去了修車鋪。”
“第二次,金榮墜樓,她還在經偵吧,為什麽來現場?還有這個……”
莫安生掏出手機給他看聊天記錄。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姐姐也是去年畢業的?說不定我大呢!
兔子警官(範立青)說,哈哈,你大你大。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有空約出來玩兒罷,姐姐是哪個高中的?
兔子警官(範立青)說,你幹嘛,查戶口?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不是,我好像見過你。
一屏只裝得下這幾句,往下還有很多。
廖俊傑伸手想往下劃拉,被莫安生靈活地躲開了。
這段對話至少删了兩句,問題是當時調查剛剛展開,要不是立青聲稱看到莫安生,他根本不會去摸她的手機,更不會懷疑莫安生,可以說立青以外的任何人這麽做,他都會認為她故意誤導調查,栽贓莫安生。
廖俊傑心裏驚濤駭浪,面上努力擺出嚴肅的樣子,不過态度明顯軟化了。
他順着剛才的話說。
“刑事調查就是這樣,迷宮裏刨答案,經常犯錯。”
嘴上說着,心裏卻想到提子說,‘範姐父親也是國營老廠的’。
又想到王隊說,‘你看立青,不就誤打誤撞嗎?’
他認識立青十四年了,他媽催他行動時總說,你們知根知底……
真的知根知底嗎?
風中莫安生的诘問來的很遲,一字字晚于唇形變化。
“按照你的經驗,小範警官是不是更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