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白天的舊廠街很安靜,空氣中漂浮着茫茫白絮,像加了層濾鏡。
王隊辛勤工作的現場已經恢複正常,地上少了厚厚一層灰土,花壇上兩個貓癱成一團,全然無所謂昨夜發生過什麽。
範立青近鄉情怯,用手掐着咽喉,試探性地聞了聞。
馬提子快步超過。
“範姐,我先上去了啊。從六樓往下掃?”
範立青沒聞到什麽,按下不安的心情。
“一塊兒。”
走道太窄,又髒,家家堆生活垃圾,換鞋凳,紙箱,無處落腳,兩人一前一後走的很慢,每到拐彎有窗戶的地方,便站住吹吹風。
範立青攏着頭發扇風,讓汗津津的脖子涼快涼快。
頭上吱嘎一響,鐵皮門被人推開,陳舊門牌上寫着‘三零一’。
“你們找誰?”
老男人握着門把手,邁一只腳出來。
馬提子被範立青碰了下,就沒掏證件。
範立青說,“大叔,您聽說樓上樓下誰家房子要賣麽?”
“哦,嗨,幸虧我在家!快請進。你們總算來了!”
Advertisement
馬提子愣在門外,眼睜睜看範立青跟人聊上了。
她自然而然,“來了好幾趟,有些人太貪了……”
老式兩房一廳,客廳等于過道,只擺了兩把餐椅。
“來來來,你們坐。”
男人拉出椅子,順手點煙,深吸一口,美滋滋吐出來。
範立青四面打量,“我爸媽也是這種國營老廠的。”
“你們找我就對了,我兒子在北京,一月掙幾萬,房子早準備好了,叫我過去,我舍不得,一輩子就落下這麽套房子,哎——二零二開多少?”
範立青笑笑不語。
“上趟拆的好爽,四十萬捏在手裏,09年!夠付北京的首付了。”
“是啊,拆了就好了。”
“這個樓是幹部樓,高級配置,有暖氣有牆紙,你看,還有垃圾道!”
男人掀開牆上的山水長卷,露出黑漆漆30公分見方的鐵門,門縫粗劣地糊了層水泥。
馬提子沒見過這玩意兒,新鮮地伸手摸了摸。
“以前我們從這兒扔垃圾,環衛工從底下統一拉走,洋氣哇?”
突然開罵。
“錘子!廠長他媽簽了字又反悔,不然老子早發了!”
馬提子很八卦,“簽了字還能反悔呀?”
“老太婆坐個輪椅,兩手扒到天臺圍欄,又哭又嚎,哪個敢拆她翻下去!翡翠镯子,金耳環,就往樓底腳扔,砸的稀巴爛,把拆遷辦都吓到了,停了兩個小時,請政府裏頭人來勸。”
“她為啥子咧?屋頭誰簽的字嘛,她不曉得嗦?”
“鬼曉得!要拆,要拆,宣傳了幾個月,她又不是個癱瘓不出門,每天去江邊唱歌,路上到處都是宣傳員兒,而且她是廠長的媽呀!她能不曉得?仙人板板耍無賴!哈兒哦,尿都屙不出來!”
範立青等他罵夠了再開口。
“大叔,這個房子我們收了,萬一砸在手裏,也是成本。”
“對滴。”男人點頭。
“團結一致才好開價,不然就算您賣給我了,樓上樓下……”
“這我可打不了包票!都倒過手,早不是廠裏人了。”
範立青立刻說。
“那您還認識誰家?給我們引薦引薦吧?”
**************
馬提子捧着大碗蘭州拉面,哧溜兩下扒拉進肚子裏。
一擡頭,範立青舉着筷子還在怔怔發呆,拉面明明是她要吃的,說喝點熱湯暖胃,端上來了,卻沒見她動兩口。
“二十到四十歲的女性,有人在家的就五個,各個有高跟鞋也有坡跟鞋,查了跟沒查一樣,不過範姐,今天要沒你,我肯定問不出來拆遷的事兒。”
“但按三零一的說法,只有他家和六零一是原裝業主。”
馬提子不解。
“原不原裝沒關系啊,反正有房就賠錢。”
“沒這麽簡單,這種事情涉及利益,一般鄰居幾句就鬧翻了,你看三零一,張嘴就問二零二開價多少,他怕二零二開的低,影響他報價。”
馬提子面吃完了,扁扁嘴,伸手剝大蒜頭過口。
“這兩家肯定平常就有摩擦,但一個廠的關系一定好麽?”
“你不懂。”
範立青堅持己見。
“廠區長大的孩子,樓上樓下都是親戚長輩,很可能合不來,對面不來往,但還是自己人。”
“範姐,你這個思路就還是謀財害命呗?”
馬提子提着筷子在殘湯裏攪了攪,清湯寡水,沒撈出什麽可吃的。
“反正我是不懂舊廠街拆遷跟金榮能有啥關系,他在這兒又沒房子,可能你們經偵都是這個思路,殺人就是為錢,但我們刑偵,殺人主要因為人際糾紛,夫妻矛盾啦,同事客戶啦,有些人說話太難聽就被人一刀捅死了。”
範立青瞪着滿滿一大碗糊掉的拉面好幾秒鐘,擡起頭承認。
“對,經偵總結作案動機,永遠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兩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想說服對方。
馬提子放棄了再來一碗的念頭,讪讪劃開工作群,立時笑成一朵黑花。
他有點愣,直接說。
“範姐,到時候你調回去,斯文留給我們罷?”
手機拍在桌上,語音公放出來,斯文的興奮溢于言表。
“哈哈哈!看我找到什麽?全靠這個徽章,淘寶居然給識別出來了!金大昌的工廠備戰備荒的時候自建了罐頭和汽水廠,罐頭生産線居然還在!标志和這個徽章大同小異,看,這是在售的鹌鹑蛋罐頭。”
視頻彈出來,面相賢惠的大姐端坐直播臺,穿着圍裙推薦罐頭。
圍裙上的大logo,和金大昌衣服上的徽章如出一轍。
廖俊傑文字質問。
“廠子呢?叫什麽?在哪?”
一張清晰的食品生産合格标簽發到群裏,看截圖邊框配色,顯然來自淘寶詳情頁面,配料和營養成分表字放的很大,底下密密小字羅列邊角信息:委托商/地址/郵編,制造商/地址/郵編,生産商/地址/郵編。
廖俊傑率隊站在普安保險樓下,頂着強烈日光費力辨認,忽然瞳孔放大。
表格裏躺着一行熟悉的地址,生産商378廠,舊廠街112號。
幾乎同時,範立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糟糕!回去!”
馬提子不知道她想到什麽,先掃碼付款。
他是新疆人,皮黑腿長,爆發力極強,輕輕松松追上範立青。
“範姐,怎麽回事?”
論資歷提子其實比範立青還早兩年,但調皮,跟着斯文喊姐。
“剛才六零一有人!”
範立青沖刺狂奔,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跳過花壇,沖進樓門,一步兩三級往上竄,轉彎時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提速太快憋的,血液湧到臉上,脹得通紅。
馬提子看她這個架勢莫名興奮,擡頭,緊閉的木門傳來細微聲音。
範立青扶着兩尺厚灰的樓梯,屏氣凝神,死死盯着房門,捕捉動靜,熱汗彙成兩行順着面頰往下滾。馬提子收勢更穩,一俟站住,就地尋摸趁手武器,從六零二門口雜物薅出一根鋼管,沖範立青點點頭。
幾秒鐘後,她聽清了。
給馬提子一個眼神,範立青搓搓左邊肩膀,握拳原地跳躍熱身,轟地一下跳起來,往前猛踢腿——砰!
門栓橫飛出去,門扇砸在牆上,但被什麽東西卡住沒法回彈。
範立青伏地挺身,一雙眼瞪得溜圓,一動都不敢動。
離她面孔五公分的地板上,蜷縮着個女人,雙手捆在身後,三十出頭,頭發散亂,滿眼淚水,被毛巾塞住的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看姿勢,和她身後翻倒的餐椅,她應該先是被人捆在椅子上,但掙紮着翻下來,努力往門邊挪。
馬提子握緊鋼棍,凜然越過兩人,檢查兩間卧室,衛生間,然後主卧外面的陽臺廚房,半分鐘後轉回來,先扶起範立青,再給受害人解繩索。
“有沒有受傷?哪裏痛?頭痛不痛?有沒有挨打?”
女人麻木地瞪視馬提子,毫無反應。
但等範立青過來檢查她傷勢,她反而拼命扭動起來,扭頭盯着馬提子的眼神包含祈求,仿佛在說,別讓她碰我!
範立青疑惑,女性受害人在應激狀态是有可能害怕男性的觸碰,但對女警應當是充滿依賴的呀。
她上下打量她,女人穿白色Polo衫和牛仔九分褲,脖子胳膊汗津津的,但沒有毆打痕跡,短發抹開,額上有交錯的血痕,但沒有淤腫,手上腿上有大片淺近的摩擦破皮,應該是爬行時蹭的。
“這是你的血嗎?”
女人警惕地瞪着眼,仔細看還咬着後槽牙,但就是不說話。
範立青看馬提子一眼,讓他先去做初步痕檢,女人靠牆坐着喘氣,兩手交替着揉搓手腕,既回避範立青的目光,又回避她的手。
這邊馬提子找到了血跡的對應。
三大盆油焖小龍蝦,至少九斤的量,頭殼、鉗子、大蒜、油污,甩的到處都是,還有一盒蛋炒飯,一盒毛豆,地上堆着一大堆空啤酒瓶,其中一個瓶子,瓶頸手握處沾染少量血印,仔細看,瓶底仿佛也有。
馬提子戴上手套,小心提溜着瓶口拎起來,瓶底拉出一大灘黏糊糊的淡黃色泡沫,他沖範立青晃了晃,放回原處。
這次範立青明确地問。
“是不是你老公綁的?他打你了嗎?”
女人的視線落回到她臉上,默默看了幾秒鐘,開口問。
“你是誰?”
“我們是警察,江南區刑偵支隊。”範立青掏證件。
姓範,女人一下愣住了。
但她沒求助範立青,而是轉身扒住馬提子的腿,焦急問。
“你們找到我老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