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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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5月23日的早些時候。
下午四點,尹從輝在市區放下莫安生,方向盤一擰,轉向上高架,五公裏後從匝道彎下來,眼前是一片高樓林立的工地。
三十幾層電梯公寓新鮮落成,門窗還沒安裝,外立面裹着一層翠綠的網。
頂部已經架起燈牌,每棟樓上喜氣洋洋四個大字:喜封金頂。
他放緩車速,慢慢盤到封頂儀式背後。
地面剛做完三通,路還沒鋪平,高低落差很大,有些線路沒收埋,裸露着巨大的黑管,連他減震這麽好的車,還颠得磕磕巴巴。
但水泥地上已經搭起戲臺,鋪了紅毯,講臺,花籃,臺下高朋滿座,一排排座椅紮了白布和緞帶蝴蝶結,禮儀小姐踩着亮皮尖頭細高跟鞋端茶倒水。
尹從輝下了車,揣着手從後排靠近。
恒星科技學院的副校長兼校建指揮部總指揮率先致辭,科學城一期工程是西南地區2024年重大項目,總投資高達80億元……校長對各方支持及參與項目建設的單位和人員表達感謝。
次後施工方代表上臺發言,表示順利封頂離不開各級領導的大力支持,承諾保質保量按期交付。
壓軸的是宋局和街道兩套班子,宋局話不多,把機會讓給基層,大家共同按下封頂啓動球,禮炮齊鳴、彩煙齊放、掌聲雷動,封頂儀式圓滿結束。
記者一擁而上,長槍短炮,七嘴八舌,埋的宋局看不見臉了。
尹從輝避開人流點煙,一擡頭,穿正裝的小夥子似笑非笑堵在跟前。
“王秘書——”
他有點窘,右手煙轉移到左手,伸右手去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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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秘書笑嘻嘻掃開了。
“尹總,業務挺廣啊,這塊地也有你的?”
尹從輝扔了煙,雙手合十謙虛道,“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
王秘書扭頭看上面,大家在記者面前打趣客套,宋局說話向來有水平,很得傳媒的注目,三言兩語,逗得滿場哈哈大笑。
他說,“既然參與了,上臺說兩句?來,別不好意思嘛!”
王秘書真的伸手拉他,尹從輝簡直汗流浃背。
“這怎麽行?我這種小角色,哪能……哎,這不行。”
王秘書不高興了,“你來,不就是為了露個臉?”
尹從輝難為情,衆目睽睽之下,小學生罰站一樣立正夾肩搓手陪笑。
“是有件事情要向領導彙報,跟這塊地沒什麽關系。”
“那跟另外一塊地有關?尹總,難怪人家說你是……”
王秘書斜眼打量尹從輝,從鼻腔裏哼了聲。
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看別人,從來都是蠅營狗茍不值一提,宋局天生是幹大事的人,為點子裙帶,硬是被這種小商人纏上了。
“說你是爛尾王,重慶每棟爛尾樓都拿了兩三套,政府拆到哪兒,你的財發到哪兒,還彙報什麽呀?”
僵硬的冷場,尹從輝臉上笑容卡住。
“小王——劉校車壞了,你送一下。”
大隊人馬簇擁着宋局,已經走到跟前了。
兩位老總都有跟班,黑色大傘堂皇威風,唯獨宋局平易近人,親自擎着把家常的淡紫色折疊傘,白襯衣腋下濕透,
尹從輝站在原地沒動,看他們烏泱泱,河水一樣卷着王秘書漫過去了。
他彎腰撿煙,吹吹浮土,重新點燃。
沒一會兒,換了趙秘書來請他,“尹總,您跟我走這邊兒。”
尹從輝狠狠吸了兩口,這次不打算撿了,擡起腳尖把煙碾得稀爛。
趙秘書帶他在建材和建築垃圾中七轉八繞,走進一間鐵皮房子。
密不透風,悶熱難當,但家夥事兒不老少,靠牆一架羅漢床,當中支開老樁的茶海,正中鐵皮桶裝滿大冰塊,兩只老式轉頭風扇固定在天花板上,忽悠悠轉過來,轉過去,送出些許涼意。
“很少見你這麽沉不住氣啊——”
宋局擡起頭,一張堂皇的方臉,年輕但氣勢逼人。
“我要見宋太。”
“不行。”
“這件事宋太必須知情……尤其在現在這個時候。”
幹部調整的關鍵時點,工作當然不能落下,但更重要的是沒有醜聞。
尹從輝說,“千萬不能搞成四年前那樣……”
四年前,宋局從崇安縣調回市局,安排接任的縣住建局長姓劉,是他的學弟兼得力助手。
宋局對小劉寄予厚望,沒想到不到半年,他被陪酒女捅死,引起軒然大波,事情本來跟宋局沒什麽關系,可審訊中,卻有人故意往宋局身上引,弄得他十分難堪,幸虧最後偵查部門撇清了宋局的嫌疑。
之後他當上市住建局助理局長,仕途一片光明時,崇安縣又發生了新縣城主幹道垮塌事件,兩個外地游客跌入地下水被卷走,半個月後才找到遺骸,那條路的招投标與他無關,但規劃在他任內。
最終責任通報免除了規劃的責任,但他還是平調四川省住建廳,老老實實做了兩年半處長,才回到重慶市。
現在宋局愈發小心謹慎,畢竟再過十個月他就滿四十歲,這個年紀,如果能再往上走一步,前途不可限量。
宋局居高臨下地問,“你們高中那會兒,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啊?”
尹從輝微微皺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就男女那些,初戀啊,争風吃醋那一套。”
輪到尹從輝惜字如金了,他搖頭,“沒有。”
“她不是你們班花麽,還是校花?”
“我們幾個成績都勉強,一心搞學習,顧不上早戀。”
宋局不信,認識安岳時她剛高考完,窮家小戶失魂落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純良,在他家客廳哭得崩潰欲倒,白裙子白球鞋,根本不懂穿絲襪,和國外大學放肆的二代截然兩樣。
他是一腦袋栽進去,仗着她對他父親的哀求仰賴,扮演白馬王子,但熱情底下留存幾許理性,知道小白花不會完全沒有前情。
只是不屑于問罷了。
“有就有呗,多大點兒事兒,合作這麽多年,你得利,我得勢,我跟你計較這些?再說了,我老婆什麽性格我不知道?她要是跟你好過,肯定不讓我跟你做生意。說說吧,到底是誰?”
尹從輝一口咬死,“真的沒有。”
“那你非要她去?”
宋局是福建人,喝功夫茶,一招一式講究的很。
“沒拿你當外人啊!她這兩天又沒睡覺,早上起來……哎!”
這聲嘆息內容豐富,滿滿中年男人的疲憊。
尹從輝想起安岳尖銳凄厲的慘叫,這麽多年午夜夢回,也是心有餘悸。
“她手機在我這兒,免得吵着她不高興,上次送快遞的多打了兩遍電話,被她追出來一巴掌,打得眼眶都見血了。”
宋局疲憊地拿大拇指刮了刮眉頭,“老這麽着,我也受不了。”
“這得看病吧?”
尹從輝不知道安岳又嚴重了,畢竟養尊處優,宋局也是百依百順,但這兩年見面稀少,幾次通話,他是覺得她不對勁。
宋局軟聲打商量,“你替她去,你全權代表,行不行?”
“我是要去。”
尹從輝兩眼支棱着像火裏的玻璃珠子。
“宋局,我們這種人,從底下爬上來,多少有些事兒見不得人,宋太也許忘了,可攀咬出來,人家只會往您身上挂,甚至就因為能挂上您,小事化大。”
這點子鬥争手段不稀奇,宋局點點頭,“我懂。”
“那我先過去?”
尹從輝沒動身,“宋太的手機,您要不關機吧,別看了。”
“你這麽說,就是讓我盯着呗?我晚上跟臺商吃飯,怎麽盯啊?”
“那……”尹從輝祈求地望着他。
“哎呀,真是,小趙!小趙!”
喊了幾遍,沒人應聲。
宋局樣子斯文,其實很暴躁,抓起鐵棍砰砰往牆壁上敲,刺耳的厲聲困在鐵皮屋子裏來回激蕩,被放得很大,讓人耳膜受痛,尹從輝難耐地避了避方向,宋局倒是習慣了,工地常年是這種聲音。
趙秘書推門進來,“宋局——”
“你陪尹總去處理點兒麻煩,見機行事啊,記得你代表我。”
趙秘書比王秘書機靈多了,一個字都沒問,“诶!”
有趙秘書在,尹從輝車都不用親自開,抱着胳膊歪在副駕上沉思。
他們沒拉群,恐吓短信的事兒是金榮點對點挨個兒确認的。
扳手指頭數數,六個人,安岳沒心情,金榮吓得屁滾尿流,衛蔚性子沉不會沒事找事,只有蔣森,想發財想瘋了,竟然還想靠拆遷翻本。
他煩躁地四處亂看,趙秘書頗有靜氣,只當留意不到他失常。
——普安保險,資産保全部,莫安生。
“趙秘書,幫個忙?”
“诶,您說。”
“這個人,我懷疑她是沖宋局來的。”
“男的女的?”
等紅燈的間隙,趙秘書拍照片發出去,語音吊兒郎當,“哥,查個人。”
尹從輝說,“女的,她說舊廠街最後那棟最近要拆,拉我入夥。”
“怎麽可能?現在外頭有種人,專門打着官員親屬的旗號招搖撞騙,別人上當活該,尹總您是自己人的嘛,怎麽也……”
趙秘書瞥見尹從輝的神情,咳嗽一聲,反應過來了。
“我糊塗!找到您頭上就是別有用心,交給我。”
尹從輝心裏亂糟糟的,很多張臉跑馬燈似的在眼前滾動,他擡起頭,望着趙秘書十足把握的表情,又覺得放松些許,又覺得人間有壁。
兩人此刻同在一輛車上,未來的命運卻千差萬別。
他咽下唾沫,“待會兒大路下去路邊停一下,我取點錢。”
錢能解決的事兒都不是事兒。
趙秘書打滿方向盤,輕松來個漂移。
“我,跟我手機裏頭各司各局各路大神,今晚就是給您幹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