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不見底
深不見底
這一天的早些時候,經偵上門調查,小嚴被金榮攆出來,百無聊賴開着車在周圍亂轉。他擔心警察沒走,兜了好幾圈,快兩點了,才買了一提啤酒,一包鹵肉,悻悻回到店裏,果然大門緊鎖,空空蕩蕩。
他埋頭發微信,“森哥,這會兒店裏沒人。”
蔣森回,“馬上。”
見到面,小嚴憂心忡忡遞給他一罐啤酒。
“森哥,你要不緩緩?那個女警好兇哦,說是詐騙,要坐牢!”
“坐牢是我去坐,你怕啥子?你們榮哥又不會推到你頭上。”
蔣森一把扯開塑料雨布,皺眉,“你沒給我修啊?”
“啷個修嘛?警察也盯到,榮哥也盯到。”
蔣森想質問:你抽我那麽多煙,喝我那麽多酒,這點小事兒擔不起?
但他忍住了,“算了算了,反正馬上泡了。”
擋風玻璃和後視鏡髒的一塌糊塗,他扯塊抹布胡亂擦了擦。
小嚴一怔,“你要泡車?”
發動機進水賠的最多,如果積水溢出儀表盤,甚至可能全額賠償。
“進水就廢了,你想換車乜?你這個也是舊了,還換尼桑哇?”
蔣森嗤地一笑,“尼桑個串串,老子要開保時捷!”
Advertisement
手機響,他接起來眉頭一皺,不太情願。
“頂風作案嗦?今晚暴雨?看到不像啊——”
來時晴空萬裏,這會兒店裏沒開燈,黑壓壓的,蔣森舉着電話往外走,一切好得很,但他還是屈服了。
“好好好,曉得了,就今晚。”
挂了電話,視線又落到小嚴身上。
“你這個樣子幹啥子嘛?老子又不是殺人放火!就騙點小錢,我跟你講,我這連騙都算不上,就是借!曉得吧?跟保險公司借點兒小錢,要還!”
“拿都拿了,還啥子?為啥子要還哦?”小嚴越聽越糊塗了。
這半年蔣森零敲碎打,幾千幾千貼進生活費,店裏賬不全,還有一半是三車追尾事故,拿小嚴的豪車保險修蔣森的尼桑,再逼公交司機私了。
至于豪車出險第二年漲保費,只要變更車主和車牌,再換保險公司,反正倒來玩玩,三五個月就轉手,小嚴懂行,很容易鑽到空子。
主意是蔣森的,風險車行擔,小嚴算代持,分錢不多,一趟三五百,但他很積極,他是河南人,打工碰到好老板,榮哥讓他睡店裏,叫他到家吃飯,森哥更大方,上趟招待他老鄉二十幾個人,一天就花了一萬。
兩個本地大哥肯‘帶他玩’,讓他有種在重慶紮根的感覺。
“那個女的不是說了嘛,騙保賠錢就行,沒得啥子。”
“錢都花咯!咋賠?!森哥,森嫂上回說的女的,啥時候能見面?”
“花就花了嘛!”蔣森跳上車子打火。
“我跟你說,老子要發啦!這幾萬塊錢,就當是問他們借十天半個月,馬上還起,到時候你那份——”
指小嚴背後金榮的二樓辦公室,“連你們榮哥那份!都算我的!”
小嚴喜出望外,“真滴呀?森哥,啥子門路?帶上我嘛。”
“我啥子時候騙過你?”
蔣森打包票,感染得小嚴咧開嘴,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爛牙,他殷勤地小跑過去,把卷簾門嘩啦往上一擡,豔陽奔襲而入,打在蔣森臉上。
************
兩個警察夾着金榮上車,薛經理拉住莫安生致謝。
“真是麻煩你了,金額雖然小,影響惡劣,你看他那個群,三五百個人,剛才我真恨不得請警官在群裏普普法!哼,一毛也是偷!一毛也是騙!”
“我跟您的想法一樣,普法宣傳就是抓典型,先把靶子立起來。”
薛經理感激不盡,恨不得給她送面錦旗。
“還是你想的周到,說定了啊,下周洞子火鍋聚下。”
莫安生在路邊站了會兒。
熱天午後,曬得出汗,修車店開在斷頭路上,投訴少,但沒人氣,左邊一家半死不活的花店,老板團在躺椅上搖扇子,右邊快遞運送點,也都睡了。
尹從輝沒讓她失望,很快出現在視野裏。
他開輛銀灰色A8,身家過億的大老板,算很低調了。
看見莫安生,他嘎地一腳剎住,跳下車氣急敗壞質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蔣森騙了多少,我替他賠,你幹嘛報警?”
“是窩案,不止他一個人騙保。”
莫安生努嘴指修車行,“這個老板姓金,剛交代了,是他挑唆蔣森。”
尹從輝熱的抹汗,“哈!金榮能挑唆他?那真是見了鬼了。”
莫安生沒說話。
尹從輝眼神一溜,警覺起來,“這個金老板……”
“警察請金老板回去問話了,您找他?”
尹從輝矢口否認,“我找他幹嘛?我找蔣森!”
接下來的解釋更像掩飾,有點畫蛇添足。
“做我們這行的都有消息,雖然我不認得這個老板,你說姓金是吧?想也想得到,這種事只能是蔣森拉別人下水。”
“蔣森這種人,到處坑蒙拐騙,在您公司手腳肯定也不幹淨。”
莫安生說,“不過我司無所謂,只要有人賠償,蔣森就沒麻煩。”
——沒有才怪,尹從輝壓着火氣。
“平臺和司機只是合作關系,他社保自己交,司機流動性很大,說不幹就不幹了,兩三個月上趟安全培訓,其他不怎麽打交道。”
“那您為什麽替他賠償?運營車輛頻繁出險,保費增加,這個成本是平臺在承擔,您和我司一樣,都是受害人。”
豔陽壓頂,兩人站在樹蔭底下曬得睜不開眼。
尹從輝三十出頭,一表人才,穿件米色亞麻條紋西裝,戴白色薄款腕表,雖然奔波的一腦門汗,看起來還是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清晰挺秀。
“他家裏比較困難,愛人也開車,這年頭司機不好幹,能幫就幫一把。”
莫安生輕飄飄反駁,“開公交還好吧,鐵飯碗。”
尹從輝怔了下,看着熟練開皮包拿煙的莫安生,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之前他們電話聊過兩次,莫安生敦促尹從輝盡快報警,但他一直拖,每次嗆嗆起來,氣氛很不好,這回線下見面,反而能聊兩句。
他叉腰的胳膊放下來,緩了緩語氣。
“政府老講,賺了錢要回饋社會,經濟案再小也是刑事,司機落了案底,那些大平臺,滴滴,曹操什麽的,就不要了,這不是斷人財路?”
莫安生笑了笑,“就在無憂快跑幹不就好了,難得遇到好老板。”
“你們央企,親兒子!不知道生意難做!我這種小攤攤兒,又沒融資,跟大平臺怎麽競争?就是路熟開價高,算了算了,他這種人,越縱容膽子越大,看拘留多久吧,出來了趕緊上崗上工,別耽誤掙錢。”
尹從輝擦擦額角的汗,“你開車沒?我送你回市區?”
莫安生沒客氣,踩滅火星開門坐上去,啧啧稱贊。
“豪車空調是舒服哈,我那車怼臉吹,真受不了,對了,蔣森很缺錢麽?我上回見到他,說想賣房子。”
“是麽?沒聽說呀。”
“尹總,這麽護着手下司機,不會不知道吧?”
“我平臺五六百個司機,哪管這麽多?”
“不好意思。”
莫安生低頭系安全帶,長卷發覆下來,絲絲縷縷掃過尹從輝的手。
頭一擡,毫無一般年輕女孩對肢體接觸的敏感退讓。
她直直望進他眼底,變了種笑容。
“我是說,您不會不知道,舊廠街又要拆遷了吧?我們部門做保險調查,也做抵押物處置,您要是想買法拍房,危舊房,産權有瑕疵的房子……我聽說您不止網約車一門生意?”
“是我不好意思。”
尹從輝縮回手搭在方向盤上,有點想不通。
蔣森說就是個學生小題大做,他怎麽感覺她深不見底,神秘的很?拆遷生意靠關系戶,重重疊疊人情人脈,莫安生看他那一眼,分明全摸透了。
“這是我的名片,您空了随時找我。”
莫安生沒遞給尹從輝,仿佛知道他嫌燙手,直接插在儀表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