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直到姜照咳嗽聲漸小, 慢慢平靜下來再次陷入昏睡中,應璋才得空轉頭看向游滁。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一瞬。
過了會兒, 應璋劍眉緊鎖着,頗不贊成地說:“不可能,我并非不懂神交為何意的三歲小兒。”
游滁把書蓋上卷了卷, 無奈地說:“這也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我豈不知這是趁人之危?但凡有兩全之法, 我也不會提出神交。”
他又補充道:“這麽多年我只見過兩個人中了此術,一個人我沒能救成,另一個人恰好有道侶,誤打誤撞以魂補魂, 竟讓他活了下來。”
“但是……”應璋仍舊猶疑。
游滁見狀搬了張木凳坐到床邊,如同一名極力撮合一對有緣人的大家長般語重心長地說:“莫非你要等這孩子自個兒好全不成?我雖從醫煉丹五百年,也有些名望,但我不能擔保光靠你的靈力, 你家這位的身體能自己康複。”
見應璋神色略有松動, 游滁頓了頓, 苦口婆心地接着說:“退一萬步說,我這也有些靈丹,緩解這孩子的症狀也是能做到的,但是他的魂魄終究受過傷, 這個缺口不可能只靠丹藥和靈力補全。就算他日後蘇醒過來,身體也只會越來越差,很難恢複過往的健康。”
應璋沒有立刻回答他, 只低頭靜默地凝視着懷裏并不清醒的人。
方才姜照猛烈的咳嗽,令他的身子微微滑下去了些, 後腰有一部分沒有支撐點。
應璋摟着他把人往後提了提,讓他挨着自己時更舒适些。
游滁想了想,感覺應璋應該是在顧慮什麽。
他問:“恕我冒昧,你和這孩子是朋友麽?”
這麽親密,至少得是摯友。
應璋神情不變,淡淡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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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滁的視線不住在他二人身上徘徊,再問:“總不會是兄弟吧?”
他問出這話的時候同時也在想,如果是兄弟的話,那還是找其他人妥當些。
應璋瞥他一眼,再搖頭。
“……”游滁咳了咳,最終說出自己最想說的那個猜測:“既然都不是,那總該是道侶了吧?”
果然,此話一出,游滁便輕而易舉地看見應璋平淡的臉色微微出現一抹裂痕。
但應璋仍舊沒吭聲,沒有承認,卻也不曾否認。
游滁以為是小年輕臉皮薄,扯出一個“我都懂”的笑來。
“時間不等人。”他說,“依我之見,這孩子頂多靠你的靈力再撐兩日,你若再不早下決定,哪怕過幾日你想這麽做,效果也會大打折扣了。”
應璋一動不動,沉默得像石塑。
游滁徐徐嘆了口氣,從袖子中掏出了什麽東西,并說:“我這另有兩枚聚氣丸,便留給你們吧。”
他起身在一張小桌上留了兩枚淺白靈丹,而後緩步走出屋子。
“他身上還有傷口,不宜挪動。”離開前,游滁低聲說,“明日正好我要出門幾天,你便等他傷好全了再走吧。”
直到游滁的身影消失了好半晌,應璋都沒有動。
過了會兒,他輕輕阖上眼皮,長眉微微壓緊。
神交,是道侶之間雙修的一種方式。
比之肉身,神識之間的碰撞更像修煉本身,當然,由此增長的修為和靈力,也會比單純的肉身交流多上幾倍不止。
所以,絕大部分道侶都會采用兩種結合的方式進行雙修,這個過程往往會持續半月至一月左右。
然而僅僅只是神交的話,也至少需要三至七天。
不,時間長短并不是重點。
應璋霍然睜開眼,面色有些陰晴不定。
……他們還不是道侶。
怎麽能……
屋內鴉雀無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晌,一道極虛弱的聲音驟然響起:“宿主……”
應璋霎時回過神,将軟倒在自己懷裏的人略微扶正,低下頭疾聲問:“你怎麽樣?還疼不疼?”
許是應璋一直未曾斷過的靈力起了微弱的效用,姜照的臉色雖然還是很差,但看起來至少精神了一些。
畢竟人還能清醒過來。
他看見姜照嘴唇動了動,黯淡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迷茫,好一會兒才有些吃力地說:“我、我聽不清……”
應璋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他和姜照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
他默然一瞬,心中浮現了很多複雜的念頭,但面上并未顯露分毫。
旋即他嘴唇貼緊姜照的耳邊,低啞着聲音重複問:“疼嗎?”
由于并未痊愈,只是短暫的清醒,姜照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甚靈敏,就像一部極其老舊、仍處在待機狀态的機器,過了好半晌才處理完聲音的內容。
太疼了。
他是被疼醒的。
姜照神志不清,一時忘記自己昏迷前說過的“不痛”,委屈不已地點了點頭,恹恹地沒說話。
應璋察覺到姜照的動作,愈發心煩意亂。
他盯着姜照蒼白的唇珠看了片刻,終于在人再次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态前,低聲開口:“如果說,我……”
然而姜照卻與他同時出聲:“宿主……”
應璋思路被打斷,怔了瞬,而後柔下聲音:“你先說。”
姜照吸了吸鼻子,費力地半睜着眼皮,良久才慢吞吞地說:“……好臭。”
他做不出太多表情,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要說起這個話題,只誠實地表達腦袋裏唯一的想法。
但應璋卻能聽出來他低落的情緒,“都是我的血……”
應璋這時才想起從藏經閣出來到現在,二人渾身浴血,沒換過衣裳。
滿屋都是血腥味。
只是他方才一直心緒緊繃,故而沒在意這些細節。
他怕姜照聞着味道覺得不舒服,馬上就哄着人說了句:“現在就換。”
但姜照傷勢太重,他不可能在這時帶着姜照禦劍飛回浮榭。
好在儲物戒裏一直備有一些衣服,應璋倒不用再專門回一趟浮榭。
他先動作飛快地給自己換了身,免得待會兒幫姜照換的時候又把他新換的弄髒了。不過短短這麽會兒功夫,倚在床邊的姜照已經又有要昏睡過去的架勢。
應璋走過去重新扶着人把染血的衣裳脫下,每一步都極盡輕緩,生怕碰到猙獰的傷口。只是血浸透了很多層,每一件都必須換下。
然而在真正觸及到那身瑩白肌膚的時候,應璋卻壓根沒有任何旖旎心思。
因為他直面了那道傷口,心裏只餘下澀疼。
“你別哭啊。”
應璋正垂眸給人系好腰帶,身前冷不丁地傳來姜照極微弱的聲音。
哪怕動作再輕,一來一回姜照神思還是清醒了不少,但方才好一會兒都只默默地看着應璋不說話。
他看見自家宿主的手微微一頓,幾秒後才略擡起眼睛,說:“……我沒有哭。”
姜照小幅度地勾了勾唇,他想擡手,但不夠力氣,故而努了努下巴,彎着眼睛說:“你看你的嘴角。”
他喘了口氣,笑了笑,語調輕快地接着說:“都能挂油瓶子啦。”
應璋緊緊凝視着那抹笑意,沒有再否認,過了片刻才苦澀地說:“你不疼麽?”
姜照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竭力保持難得有幾分清醒的神智,幾息之後才遲緩地回:“不疼啊。”
他頓了頓,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雖然我是受了傷,但我一直有在好好修複數據,不是單純的睡覺。”
所以不用擔心我啦,等我修複好數據,就又是那個活蹦亂跳的29999了。
他想這麽說,但是沒有多餘的氣力,故而将剩下的話咽回心裏,只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看着應璋。
應璋掏出一塊巾帕,正仔細地給他擦臉,聞言只輕聲問:“靠你自己……能完全修複好麽?”
姜照下意識地蹭了蹭那只手,眯了眯眼,想了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丢了一點,但應該不妨事……”
他語焉不詳,并沒有正面回複應璋的問題。
應璋的動作慢下來,似乎在思考姜照的回答。
他神情難辨,半晌後深深吐出了一口氣,就像下了某種重大的決心。
“姜照,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擡起眼再次看向那面雪白側頰時,姜照已經歪頭枕着他的手睡着了。
秀氣的眉仍死死地皺着,睡着的他并沒有他清醒時刻意表現的那般輕松。
……算了。
應璋把所有的話吞回肚子裏,半晌嘆息一聲,還是按下不提。
後半夜他片刻不離地守在姜照身旁,姿勢幾乎沒有變過。
傷口還是有些輕微發炎,應璋擡手招來桌上兩枚聚氣丸,分出縷靈力辨別完,才将這兩枚喂給姜照。
姜照昏睡的時候很安靜,胸膛的起伏極淡,應璋的心一直沒有放下來過,總要時不時伸手探一探鼻息。
直到第二日清晨,姜照的情況似乎逐漸平穩了下來,正午時甚至再度醒了一會兒,雖然人看起來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好在體溫也不再冰冷得滲人。
然而應璋還未松口氣,事情的走向便滑向另一個深淵。
傍晚的時候,他就察覺到識海裏那只小毛絨球的身形詭異地縮小了幾分,一開始他以為是晃了眼看錯了,但半個時辰之後,小毛絨球的身體再度縮水,竟有越來越小的架勢。
與之對應的,是現實中姜照這具身體的溫度越來越滾燙,觸手便是燒灼感。
應璋陡然想到,構成姜照本體的,是數據。
毛絨球縮小,意味着數據變少了。
加之姜照先前說的修複數據,他幾乎可以斷定,施下攝魂術的人帶走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靈魂——姜照的數據!
而此刻,應璋身邊側躺着的姜照已經有些燒糊塗了,臉頰泛紅,嘴唇幹裂,正半張着唇意義不明地呢喃着什麽,呼吸十分急促。
應璋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背,赫然摸到一層冷汗。
他的心重重一跳,有一個選擇已經浮在心頭。
腦海中只回蕩着游滁的那句“以魂補魂”。
他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應璋半張臉都沉在陰翳裏并不分明,肌肉緊繃着,只垂下眼睫注視着身側人泛着濃濃紅暈的面頰。
良久良久,才有些狼狽不堪地閉了閉眼。
他小心地把姜照挪進床鋪裏,自己則和衣在一旁卧下,而後松松地握住姜照的手。
強大的神識沉回識海,精準無誤地定位到那只無聲無息的小毛絨球。
濃稠瑰異的無邊黑霧從極遙遠的識海深處奔湧而來,漫天掩地,如浪潮般填補了識海的每一處角落,卻在将将淹沒那只毛絨球時,選擇化作一雙無形的手,将之裹進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