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有那麽一會兒, 姜照是感知不到情緒的。
嘴唇顫栗,耳膜在劇烈鼓動,嗡嗡作響, 酸液從喉間上湧。
他冰冷的雙手不受控制地痙攣着,半晌後無所适從地踉跄着倒退一步。
陣陣發黑的眼前,是府客凝定的身影, 和遙遠朦胧的天邊王座。
多麽、多麽平靜的一句話啊。
這是姜照此刻唯一的念頭。
将無數條慘死的生命,概括為一句輕飄飄的“氣數已盡”。
而這背後的鮮血, 卻被全然忽視。
難以置信的荒誕感,和隐隐帶來刺痛的憤怒,化作不斷變換的記憶碎片,吞并了姜照一切理智。
如果沒有這些人……
他的宿主現在一定還是那個受世人仰慕崇敬、意氣風發的世家少主, 有感情深厚的親友,有引以為傲的天資。
而不是淪落到在磅礴大雨、荒山野嶺之中苦苦躲藏。
直到現在,他仍要隐姓埋名。
這一刻姜照陡然意識到,這不只是一本小說。
這些不堪入耳的陰謀和惡意, 是真真切切地傷害到了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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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罪惡之地上的每一個人, 甚至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容。
“好消息?”
不知過了多久, 仙君突兀地問。
姜照轉瞬回神,緊皺着眉死死盯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聲線渾厚,隐隐露出上位者的威勢,倒掩去了不慎流出的一絲陰冷, “聽起來并不全然是。”
是并不滿意的意思。
下一刻姜照驚駭發現,府客和他所站立的這片空白,竟如一張純白畫布被漸漸潑上濃稠的墨般一點點地變黑!
凜冽狂風不知從何處掠來, 将府客的鬥篷吹得獵獵作響!
而更令姜照驚疑不定的是,眼前的府客見狀從善如流地一掀衣擺雙膝跪地, 直直朝天邊行跪拜大禮!
“仆無能。”府客低聲說,“仆未能找到應氏世代看守的重寶,替仙君分憂。仆自知萬死難辭其咎,萬望仙君恕罪!”
空白大地猝然開始晃動起來。
仙君陰晴不定地問:“是未能找到,還是放跑了人?”
在天搖地動中,不詳的預感湧上大腦,姜照赫然張大了眼——
“……應骞拼死頑抗,仆将之挖心剜骨,也沒能找到。”府客悶聲道,再次低低重複,“是仆無能。”
挖心剜骨。
冰冷的四個字撞入姜照耳邊,令他瞳孔一瞬急劇擴張,只覺手腳都使不上什麽力氣。
他拼命掩住唇,試圖遏制那股酸脹感。
應璋父親的名字,便喚應骞。
“你的确無能。”仙君冰冷地說,“不過無妨。”
緊接着顫動的大地中,仙君腳下匍匐的詭奇生物發出尖銳的嘯聲,鼓動雙翼從極遠天邊俯沖而來,轉瞬便飛入了姜照的視野!
它在府客跟前停下。
姜照這時才能窺見這個生物的全貌。
它沒有眼睛、鼻子、耳朵,只咧着一張巨口,赤着古怪的身體,是沒有性征的詭異生物。
在姜照的注視中,它擡起刻着奇異紋路的漆黑雙臂,張開指甲尖利的雙掌,朝反複冒出水泡的手心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一縷淺淡輕煙從它那異于常人的唇舌間飄出,化作虛幻的人影落定在府客身側。
空茫大地安靜下來。
在姜照的角度,只能看見這人影極朦胧的側臉。
在他看清的那一刻,一個可怕的猜想随之出現。
而府客接下來說的話,直接坐實了他的猜測。
“……趙憐姬?”府客的聲音終于不複平淡,訝然道,“仙君竟還留着應骞之妻的魂魄麽?”
——這個靈魂,是應璋的母親。
他們……甚至把魂修的魂魄抓走,作為這些怪物的食物!
姜照下意識地走近些許。
他想看看應璋母親的樣子。
趙憐姬的靈魂仍保留着死前的模樣。
衣裙褴褛,卻脊背挺直。
姜照喉間一澀,鼻頭發酸。
仙君并未作答。
而因為近距離,姜照聽見府客喃喃說:
“失去魂修命格的魂魄,遲早會消散……”府客微微偏頭,“仙君竟如此慈悲,讓此人在臨死前成為魇的食補之物麽?”
失去……命格?
姜照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們甚至把應璋母親的命格給換走了?!
而這,竟被稱作慈悲。
不對。
那他們突然把靈魂放出來,是為什麽?
而很快,那只喚作魇的生物,給出了答案。
只見它伸出手,虛虛地捧起靈魂的臉頰。
而應璋母親的靈魂,卻并無反抗之意,閉着眼一無所知地立在原地。
它的身體緩慢地前傾,直到将自己的額心貼了上去!
府客随之一言不發地膝行後退幾步。
靈力從緊貼的額心中蕩漾開來,以這一魂一魇為圓心,向外形成一個不小的沖擊!
一絲白霧從趙憐姬的心口處掙紮着湧出。
姜照恍然意識到了什麽。
“不……”他臉色慘白地從喉間擠出字來,“不行!”
這只魇想要通過攝魂,來得知應氏世代守護的重寶的下落!
這一瞬間他忘記了他是一個旁觀者,他自己也是靈魂。
姜照幾步跨到趙憐姬身邊,擡手欲向那只魇劈去!
然而就是這個本該毫無作用的舉動,竟令魇敏銳地捕捉到了現場還有另一個靈魂的存在!
天邊之人似乎從王座上霍然站起,警惕地問:“誰?!”
姜照心神一凜,他在聽到聲音後登時以最快的速度收回手,但還是遲了。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千鈞一發間。
“唰——”
一束冰浪裹挾着龐大氣勁如利刃破空刺來,宛如嗅到陌生氣味一般,精準無誤地直直從姜照還未來得及垂下的手臂穿透而過!
靈魂是不會流血的。
但傷及靈魂,後果比流血更嚴重。
姜照喘息着低下眼睫,緊緊咬住亂顫的牙關,臉色分外難看地捂住手臂的傷口,戰栗的瞳孔倒映出傷口的模樣——
千萬串代碼和數據争先恐後地欲從傷口處奔竄而出,姜照的身形肉眼可見地透明起來。
他不住地喘着氣,只覺骨縫裏都泛着冷。
這種冷,是和真相被揭示時,他得知的那一刻不一樣的。
它源自冰浪造成的傷口。
府客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無知無覺地踩過流淌一地的數據和代碼,如幽魂般徑直朝姜照的方向走來。
姜照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發現他。
明明最開始所有人都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但偏偏卻讓魇窺探到了一絲蛛絲馬跡。
他只能竭力忍住聲響,膽戰心驚地看着府客一步步往前。
恰在此時,魇動了。
它好似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張開一側羽翼,擋住府客的視線,而後繞過趙憐姬的靈魂,飄到姜照面前。
它每迫近一步,姜照便捂住傷口後撤一步,警覺地與之保持距離。
但這是徒勞的。
凝固的空氣中,只見魇咧出笑容,霍然伸出鋒利的五爪,朝姜照的面門狠狠一攏!
姜照的腳步猝然停住,整個人凝定在原地。
“警告!”
“檢測到系統本源受到不明攻擊,為防止數據洩露,請系統立即開啓防火牆!”
“警告!!!警告!!!”
姜照的身體一寸寸僵硬下去,心髒瘋狂跳動起來,眼睛泛起陣陣血絲,似乎正在與什麽極力抗衡。
理智告訴他必須逃,必須掙脫魇的控制。
但他本就受了傷,不過抗争了數秒,便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他的神智很快陷入渾沌中,眼前空茫的白和那只漆黑的手臂化作模糊的色塊,而後如被撕扯般陣陣碎裂開來——
姜照頹然軟倒在地。
恍惚間他只聽見一聲輕響。
“檢測到數據逃逸,防火牆開啓失敗。”
“啓用緊急備選方案,正在将系統彈出……時空……”
……
姜照只覺自己在無盡地下墜、下墜。
如同從萬丈懸崖上掉落,沒有盡頭,永遠不知哪一刻疼痛才會來臨。
時間變得極為漫長,仿佛成了沒有意義的概念。
他是在長久劇烈的眩暈中蘇醒的。
隐隐約約中,好似有一雙滾燙的手急切地托起他的臉,指腹用力地摩挲着,想以此喚醒他的神智。
他被那雙手的溫度燙了一下,昏昏沉沉地睜開眼。
渙散視線間,他看見一張朦胧不清的臉。
他掙紮着眨眼,終于在熟悉的輪廓中,找到了一分安定。
啊……是宿主。
他下意識地想。
他好像看見宿主的嘴唇張張合合,無聲地說着什麽。
——不,應該是有聲音的吧。
只是他聽不見了。
他不知道現在的他臉色有多可怕。
好似靈魂已經被困在了那個詭谲的世界,如今只剩一具輕飄飄的肉身回到現世間。
半晌,姜照的手臂處,突然注入一股溫和的靈力。
如同有一根繩緊緊勒住了他的腰肢,将站在懸崖邊的他從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拉了回來。
神智随着靈力的灌入稍稍恢複,暈眩感微微褪去,他吃力地垂下視線,便見一只手覆住他汩汩流血的、散發冰冷寒氣的傷口,極力灌注潑天的靈力,企圖以此将傷口愈合。
“我……”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嘶啞的聲音。
“還痛嗎?”應璋眉目森寒,疾聲問,“是誰對你用了攝魂?!”
他咽下喉頭的苦澀,遲鈍地擡起眼睫,如夢初醒般望見應璋黑沉可怖的神情。
但莫名地,姜照空白的大腦能感覺到,宿主在後怕。
他一動不動,只有十指蒼白發抖。
良久,才虛弱地扯出一個笑來。
“不痛……”
其實是很痛的。
散發陣陣冰寒的傷口将刺骨的冷意沒入他全身,與此同時一種熾熱的燒灼感從頭頂遍及四肢百骸,冷與熱交替沖刷着他的理智,令他只剩對疼痛的感知。
可他看見應璋的表情,下意識地想到了他的父母。
他不想說痛。
姜照張了張唇,腦袋裏閃過了很多,卻再也沒有力氣撿起那些碎片思考。
過了好久好久,他努力聚焦起視線,極緩極慢地疲憊說:“對、對不起,宿主,我想先睡一覺……”
留下這句話,他才如釋重負地阖上眼皮,将意識沉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