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這麽賤啊?
你這麽賤啊?
應淮的臉變成一種空白。
“你說什麽?”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夜裏顯得有點冷,周峋垂下眼睛,難得有耐心:“就是剛剛說的那樣,我們……”
一聲尖銳的刺響在安靜的深夜四點炸開,燈光猝然熄滅,房間重新變得昏暗,應淮的臉在月光裏模糊。
“你說什麽。”
周峋像是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氛圍一樣,“我說,我有新的約會的對象,我——”
這一次不是被突來的聲音打斷的,打斷他的是一只手。應淮伸出右手,捏着周峋的下颌,骨骼把應淮的手指硌得生疼,他卻沒有在意。
盯着周峋,應淮的聲音很慢:“周峋。”
周峋并不理會。
“周峋,”應淮說:“看我。”
周峋擡起眼。看他。應淮那張把他的十年都拖進泥沼的可恨的該死的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臉。
“你要跟我結束嗎?”
周峋不說話。
“因為有新的對象?”應淮咧開嘴,笑了。犬齒在銀色的月光裏宛如刀鋒上的寒光,“我以前怎麽不知道……”
“不知道你這麽賤啊?”
周峋微微閉上了眼睛。他的身體重新被應淮抱住,主人抱住了他瀕臨損毀的泰迪熊,用力抱得很緊,應淮的手在他身後不住地撫摸,“別說這種話,好不好,我會被吓到的,晚上睡不好明天行程也做不好啊,粉絲們會難過的吧……你也會難過,對不對?”
“說什麽新的約會對象,就算真的有,也不會比我好啊。是誰給你介紹的?你那些朋友?他們的眼光怎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峋,”應淮落在他耳邊的聲音黏糊糊的,“我好喜歡你的,不能和你結束的。”
“你也是,對吧?”
頭被擱在應淮肩膀上,周峋閉上眼睛。
你看,就是這樣。
每一次都這樣抱着他,好像他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連手都不敢松開,好像只要抱着他就會得到滿足。
好像只要這樣訴說着溫柔的情話,就會生成出真正的屬于愛情的血肉一樣。
明明根本就是,不懂得什麽叫做喜歡和愛的東西啊。
二十一歲的時候,周峋第一次提“結束”。
應淮轉學回國之後,他和周峋仍然不在一座城市上大學,來往見面不算容易,往往是周峋坐好幾個小時的飛機跨越小半個國家去找應淮,每次都來之不易,時間也很短,基本上見面就是呆在應淮租的公寓裏,好幾天都不出門。
直到應淮畢業,周峋都沒有好好看過這座城市一次。
大三那年,很巧,他們學校放整數校慶,破天荒的多了幾天假,周峋知道之後匆匆就訂了票,沒聲張地來到應淮的城市,風塵仆仆地趕到,站在公寓門前,周峋心裏是很開心的。
他拿着剛剛買好的蛋糕和之前就選好的禮物盒,想着等下應淮大概會一臉驚喜地大呼小叫,然後纏着自己撒嬌……周峋搖搖頭,拿出鑰匙開了門,走進去,頭都沒擡就喊“應淮——”
他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驚愕地看着他,坐在沙發上,連褲子都沒穿,寬大的,一看就不屬于他的外套,周峋恰好認識:那是屬于應淮的。松垮地罩在男人身上。
“你找淮哥?”男人看着他,很無辜,笑眯眯地:“他在洗澡哦,稍微等一下。”
周峋當時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
而之後,看着應淮先是對自己道歉,然後被他弄得煩躁,不耐煩地說“我們什麽時候有定下來交往的關系嗎?說到底,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什麽能夠約束對方的關系吧!”
周峋當時還拎着蛋糕盒。
那個盒子甚至還冰涼的,大概剛做好定型不久,還在最佳賞味期。
但他看着應淮。看那張漂亮的厭煩的臉,看那張臉緩和下來,又對自己“阿峋”“阿峋”地撒嬌。
有那麽一刻,他很想把蛋糕照着應淮的臉砸過去,但周峋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
所以他只是深吸一口氣。“結束吧,”對着應淮,他說,“既然你說不是什麽約束的關系,那也沒必要繼續。就此結束吧。”
蛋糕最後還是被砸碎了。
是被暴怒的應淮扣住,甩到地上,一起被甩下來的還有周峋,他被狠狠扣在沙發上,布墊被兩個人的體重壓出一個深深的凹痕,應淮也在周峋的手腕上留下同樣深的紅痕。
“你以為你是誰?”扯開襯衫看着周峋衣服上的扣子一顆顆崩落的那一瞬,應淮咬牙切齒,聲音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周峋,你以為你算什麽,覺得我們在交往?”
“喜歡我喜歡得送上門來随便玩的東西,有什麽資格跟我提結束?”
那天被壓着脊背進入,痛得不能呼吸的時候,周峋也打心底裏,認可應淮的話。
是,他就是這麽下賤的東西。
任由應淮怎麽擺弄都可以,一個電話,就可以翹課回絕所有約定坐飛機來找應淮,生日提前半年買禮物,新年第一個說祝福,大半夜因為應淮一句話爬起來在除夕跑了半個城買煙花,他就是這樣愛着應淮的。
這樣的愛随便又廉價,應淮願意接受,都是應該讓周峋榮幸的事情。
如果周峋真的是一只玩具的話。
但他不是。比起那樣柔軟的會得到愛的東西,周峋是可悲的,會去尋找愛的人類。即使這輩子都無法得到也會孜孜不倦去索求的人類。
周峋以前覺得這樣的日子或許會有盡頭。他能夠忍耐,會得到結果,越沉沒成本越高昂,他看着應淮,想這個人或許不會這麽壞。不會拿他的心當玩笑,甚至說不定有一天,會對他笑,說阿峋,謝謝你。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可惜他錯了。
月光下,看着身側,應淮的發梢被映亮,周峋沒有和以前的自己一樣,因為一次道歉、一個撒嬌,或者一次粗暴的性而妥協。
他只是平穩地,用真正冷淡堅硬的而不是假裝若無其事的聲音,說:
“字面意思,”周峋一根一根,掰開應淮抓着自己手腕的修長的指骨,“我們結束吧。”
“應淮。”
去見新的約會對象的時候,周峋提前把手機調了靜音。
他那可憐的手機,從八點半開始,一嗡一嗡地響,停歇時間不超過一分鐘,直到周峋關聲音之前還在響。
十點的時候,周峋差點沒有忍住拿起來看一眼,但對面的男人卻笑着問他,“不喜歡這家店嗎?”
“……”周峋看他一眼,“沒有。”
“因為我看你一直在看着手機……”對方指了指,“有急事?”
“沒有什麽急事。”
“不用騙我的,我不在意。”男人笑着和他說,“是那個應淮吧?我知道你是他的經紀人。”
周峋沒接這句話,随便找了個話題,聊等下兩個人要一起去看的電影。
當然是應淮,還能是誰的電話?
昨天晚上他們不歡而散,應淮指着門讓他滾,周峋真的起來之後,他又不可置信地紅了眼眶,跟一個要不到玩具就鬧的小孩一樣,朝他喊:
“你就這麽走了?就這麽抛下我走了!”
門哐當在身後關上,周峋開始找自己的鑰匙、車鑰匙、最緊急重要的幾個證件,動作沒有收斂,發出哐哐的聲響,但身後的門,一次都沒有開過。
應淮就是這樣的人。
可以哭,可以撒嬌,可以為了留下他騙他滾上床大吵大鬧,看着他的時候眼睛真的深情得像癡心癡情一樣,從背後抱他,寶寶親親抱抱喜歡愛全部說個遍,然後騙到手之後,再随便丢開。
就像今晚一樣。
周峋只是甩上了門,他就不會再開。
很多時候周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覺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個嗎?覺得自己和應淮三個月就分手的季節情人,或者說,炮友,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嗎。
能有什麽區別。
半夜開着車跨越大半個城市,去到自己一處落着灰很久沒回過的房子,周峋面無表情,熄火關車,手機裏毫無動靜,估計應淮發完了脾氣,差不多就該睡了。
應淮是很懂分寸的人,誰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周峋的離開,和自己一夜的安眠,怎麽想都是後者更好。
換床單換到一半,換不下去,頹喪地癱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打開打火機靠着火光辨認面前景色,周峋點開手機的第一秒,下意識地,就是去看應淮明天的行程。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周峋頓了頓,對自己冷笑了一聲。
大概還是有區別的。
誰能比他周峋,更讓應淮容易得到?随叫随到,随到随上,什麽都敢玩,什麽都能說,連稍微哄一哄可能都不用,只需要眨眨眼睛,露出無辜的表情,抱着腰說一聲“阿峋……”,然後周峋什麽都會給他辦到。
是周峋自己自讨苦吃。他從一開始就明白這點。如果不是因為他自作自受,在一次次應淮撒嬌的道歉中妥協,一次又一次暴躁着罵應淮卻還是如期而至,從接吻,到上床,第一次撞破之後被哄回來,後來更是被騙着當了經紀人,生活,工作全都圍繞應淮轉。
應淮是肆意踐踏他的那個人,而他自己,是自己拉低自己底線的那個人。
游戲從來不是一個人參加就能夠玩起來的。
留在游戲裏的,哪怕面上多不願意,也只是故作姿态,遲遲不肯按下手中的退出鍵而已。
而周峋心知肚明自己是這樣。
可是明白和能做到,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吧。
有時候周峋也會想,自己這樣子,還是有原因的。
應淮和他,從一開始,并不完全是這樣。
他們并不是沒有好好相處過的時光。十五歲那年應淮把周峋搞進醫院,周峋出院後,去應家住了大半年,這半年裏,應淮表現得可以說是乖巧。
無論是應先生還是江女士,平常都很忙,偌大的房子裏常常只有兩個半大少年,還有一個到點過來做飯打掃的鐘點工阿姨,從醫院出來後,周峋也并沒有什麽想主動靠近應淮的意思,拜托,如果你第一次稍微感到“心動”的人,見面之後說“看到你就不好”,之後屢屢互毆把彼此搞得不能見人,你會想去靠近他嗎?
但怎麽說呢……該說應淮不愧是應淮嗎。
出院第三天,一大清早,應淮就把他房門敲開了。
“什麽事,”當時周峋冷着個臉,背在身後的手握成拳,随時準備将面前人仍貼着創口貼的臉打爆,“大早上的就欠揍嗎——”
“上學,”應淮不看他,語氣倒是坦蕩,“一起去?”
“……”
周峋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不要臉的人。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便宜廉價容易原諒的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峋已經點頭了。
“哦,”應淮看到他點頭,眼睛才轉過來,手插在兜裏,他揚揚下巴,“那我在樓下等你。”
人幹脆利落地走,留周峋一個人在房間裏發愣。
從那之後,他們開始一起上下學。
應淮很出名,有點太出名了,他是個人緣很好的男生,身邊從來不缺人,男的圍着他問他去不去打球,女生跟在一邊和他說應同學今天看起來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但這是應淮第一次和別人一起來學校。
當然也引起了一點風波。
周峋在同齡人眼中,或者也不僅僅是同齡人,一直是一個模糊而讨厭的形象。不是那種讓人覺得惡心的讨厭,是那種,看着就不會想靠近,靠近就會被刺傷的讨厭,他獨來獨往,永遠擺着臭臉,校服不會正常穿,頭發淩亂地遮住眼睛,嘴角經常貼着創口貼。漂亮的,英俊的,引人注目的應淮和他站在一起,像兩張格格不入的紙被硬生生拼湊,用膠布生硬地拼貼。都不像一個世界。
應同學,你為什麽一直和那個人一起上學啊?
誰?
站在教室門口,因為今天老師拖堂所以來晚了,來應淮教室等他的周峋,把手插進口袋,聽到應淮這麽問。
什麽誰……就是那個周峋啊。十班的周峋。
啊,原來那叫周峋啊。一個男聲插進來,打斷應淮和女生的對話,我看到他好幾次了,看到就不怎麽爽……應淮,他是誰啊?
你們說周峋啊,應淮說,那是我的……朋友?
周峋往前走了一步。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應淮的側臉。
噗,那個男聲在笑,什麽朋友,你跟那種人做朋友?還有,朋友就朋友,語氣那麽奇怪幹什麽。
“因為我在想啊,”應淮的聲音有點苦惱,“和別的朋友不太一樣。”
怎麽不一樣?女孩問。
“要說的話,是那種,泰迪熊一樣的朋友。”應淮撐着腮,低着頭似乎在做題,這樣看過去,漂亮的臉漫不經心,“你們都有的吧,小時候那種。”
男生和女生一起沉默了,周峋才看到裏面不僅一兩個人,是好幾個人都圍着應淮,他們安靜了幾秒鐘,然後瘋狂地笑了起來。
泰迪熊?其中一人捂着肚子,你在說什麽啊,應淮,你還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時候?
應同學好可愛……
別去玩泰迪熊了,有人親親熱熱地拐過應淮的肩膀,一起去打球吧,我買了新的球鞋。
應淮皺皺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肩上那只手的主人又說,實在不行,把那個周峋也叫過來吧,我也想看看泰迪熊長什麽樣啊——
啪。那只手被從應淮的肩膀上打掉。同時落到地上的還有應淮的聲音:
“不行啊,”他說,“那是我的泰迪熊。”
很多時候周峋也在想,這樣一個詞對應淮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玩具?那種小女孩時時刻刻抱在懷裏不撒手的可愛的軟綿綿的東西?應淮确實總跟他在一起,但好像也沒有心愛到那種程度,更不是有着可愛笑容的小女孩。
跟朋友開的貶低周峋的玩笑?挺有道理,在偶爾那些人當着應淮的面喊周峋的時候,應淮很少說什麽,表情很自然,看到周峋不來不在意,看到周峋來,也只是說一聲,你來了。
大概是綜合一下,不太喜歡的玩具吧。那種破了口子的,被縫合過的,不漂亮也不昂貴的那種,不聽話,反抗主人,給主人擺臉色,可是也沒那麽多玩具,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經常想不起來,想起來的時候,也不介意稍微撫摸,輕輕抱一下。
是這樣子的東西。
随着應淮和周峋上學的次數增多,應淮的那些朋友也不問了,他們不拒絕周峋的存在,但也不接納,把周峋當作透明人,來應淮家玩的時候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在客廳裏轟趴,唱的歌聲大到二樓的周峋輾轉反側睡不着覺。
喂,你的泰迪熊呢?
有人在樓下大喊,周峋把戴在耳朵裏根本沒放音樂的耳機摘下,把緊閉的門打開一條縫。
在樓上睡覺吧。幹什麽?這是應淮的聲音。
叫他下來玩啊。不會唱歌,跳舞總會吧?
跳舞估計不會,但估計會打人,你要試試嗎?
嘶,那不要。
難道之前你臉上的傷是他弄的?新的人加入對話。
是啊。
不是吧,那個人聽起來是一個女孩,你就這麽讓他打你?還讓他住在這裏?如果是我——如果是我,跟我爸鬧翻也要把他轟出去!
一秒,兩秒,周峋沒等到應淮的答案。
他把門關上了。
也有應淮的那些朋友不在的時候。
即使是最貴的阿姨,也總會有不能來的時候,那年頭外賣還沒有那麽發達,淩晨想吃點合心意的東西特別困難,晚上就沒吃好的兩個半大小子爬起來,在廚房面面相觑,然後頂着剛升起來的太陽的熹光,一起翻冰箱。
翻出一筒米,兩個番茄,三個雞蛋,一塊五花肉。
應淮大大咧咧,不自量力地就想把那塊肉洗了,周峋還有點理智,知道五花肉這種東西大概不是他們倆能駕馭的,把肉塞回冷櫃,應淮的表情還有點遺憾。
“難道我們就吃番茄炒雞蛋?”
周峋一邊洗米,一邊頭也不擡地答,“還有白粥。”
“不想喝白粥,想喝皮蛋瘦肉粥。”
“愛喝不喝。”
應淮哀嚎一聲,撲過來摸他脖子,冰涼涼的手貼在熱乎的脖頸上,把周峋凍得一個雞皮疙瘩,你有病啊!這麽罵着,周峋到底沒甩開他。
結果半小時後,兩人收獲一個糊底的鍋和兩個切都沒切的黑色的爛番茄,還有仍然是水米分離的高壓鍋。
“你做番茄炒蛋連番茄都不切?”
“你還不是,煮粥都不開電源!”
指着對方吼,吼着吼着,兩個人同時笑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時候,看着應淮笑得很開心的,毫無陰霾,沒有他的那些朋友、他的父親應先生、他的所有的傲慢自大自我中心個人主義的時候。
周峋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