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人魚
CH.9 人魚
冰冷的夜海吞噬過身體的每一寸,如同岩漿澆透皮膚,她感到這張皮囊瞬間幹涸死去,撕裂的,劇烈無比的痛感鋪天蓋地襲來,除了顫抖什麽也做不到,只剎那體會便瀕臨昏死!
而下一秒“母親”所說的“記憶”自意識深處湧來,那些嗜血而古老的意志像層厚實的繭房,瞬間将奄奄一息的靈魂包裹。于是她顫抖着掙脫疼痛的圍剿。
每塊骨頭都在錯位,重組,本能地歸位并攏到正确的位置。随即柔軟細小的鱗片迅速地自皮下冒出,透明的薄甲下是脆弱的血管。
不同于安珀家那灘鹹腥死水,真正的海洋是如此浩瀚。祂壓迫的氣息漸漸變得不再壓迫……
流動的水帶着無數訊息,柔和地蔓延連接着生命與生命,每卷波瀾、每朵浪花都在無聲訴說着這方世界的秘密。
她清晰地嗅到“敵人”惡心而誘人的味道……嗅到“母親”骸骨的味道……
第一次,她睜開眼。
看見那人扭曲而驚恐的面容。
怪物!他就知道這怪物是只會咬人的狗!
安東尼驚恐無比地想要抽開被倒長的鱗片勾住的手,而掙紮之時,那泛着幽綠的指甲徑直滑破了他胸口的衣衫,直直探向玻璃瓶——
安東尼震驚地無聲痛呼着吐出一串氣泡,低頭,胸口赫然是一個血洞。
随後輕飄飄地被推開,屍體落向萬物之棺,墜入漆黑寧靜的深海。
殺人……不殺人……殺人……
只消擺動腰肢,轉瞬便游至下沉的男人眼前。耳邊環繞着無數尖叫鼓動着她,讓她感到燥熱且昏沉,中了蠱般盯着眼前人的脖頸。
他輕輕瞌着眼,長睫是和發一樣的金色,沉睡的天使依然精致得讓人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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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不殺人……殺人……
“想看看他那雙蔚藍如海的眼裏,現在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這個念頭迅速地自掙紮混沌的意識中發芽,盤踞,揉着些許期待,迅速生根發芽。
不殺人。
腦海中激烈焦灼的搏鬥瞬間決出分曉,喘息着,慢慢清醒過來,艱難地牽扯出屬于人的笑意。
……
胸口處驟然襲來的劇痛針一般紮進意識深處,沉重的四肢在痛楚中慢慢恢複知覺,腰背處嶙峋的異物感和浸泡在海中的腳讓亞當意識到自己或許沖上了海岸。
淺金色的長睫顫抖幾下,他看見柔和的灰暗将海平線抹上幾分寧靜的亮色,像是快天亮了。
他艱難地撐起身,壓抑住呻吟。
此時此刻無風的海在半暝的天光中靜谧如湖泊,而自己正躺在“湖邊”,身後似乎是一座不小的海島。
“芙蕾絲?”
掙紮着坐起身,男人氣音低沉而柔和。
四周靜谧極了,沒有人回應,就連海浪也是輕輕搖晃,無聲潤濕沿岸。
目光順着礁石群與海島東側逡巡,方才看見那個坐在淺灘中的身影——她華美的靛藍色禮裙已被血漬和破損弄得不堪,濕噠噠的長發被攏在胸前,肌膚在淡薄的月光下顯現出幾近透明的色澤,似能看到淺青色的血管,手裏還攥着個瓶子樣的東西。
她整低頭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聽見呼喊随着清而柔婉的風慢慢回頭。
亞當回過神來才察覺呼吸不知什麽時候刻意放緩,氧氣不足讓心口沉滞。
見過她各種美麗的姿态,唯獨沒有眼前這般讓人想到“脆弱”的。
她看着他走向自己。
一步一步,他踉跄的姿态漸漸調整好,将遭逢大難的狼狽無聲消弭。
牽過他被海水浸皺的大手,她一字一句地用手指在他掌心寫着。
“抱我去找島中心的湖泊。”
她那盈滿水澤的眼不同于往日,瞳孔的顏色從琥珀變得漆黑,卻越發明亮,清澈,像東方珍貴的玉珏。被禁言了靡靡聲色越發顯出靈動。
手被人輕輕攥着,似撒嬌又似玩鬧地搖晃。男人翹起唇角,表達對她不說話的喜歡。
他彎腰,一手穿過腿彎,一手攬住纖細的腰肢,将姑娘抱起。她則熟門熟路地勾住男人的脖頸,坐在他的小臂上支起腰身,破爛的裙擺随着擁抱敞開,露出沾着水滴的足,幼嫩的肌膚帶了些許粉色,宛若新生。
看樣子不像是傷到哪了。
總之他不問,她也不回答,徑自指明方向。
慢慢地在一片靜谧中走向島嶼深處。
島上植被繁茂,高低錯落的灌木叢顏色并非海島上常見的綠色,定睛看去是有層霜露似的瑩然物質覆蓋在枝葉上,于朦胧的夜色中散發着月光般清涼的微光,随着擦身而過輕輕搖曳,細小的灰塵如碎星般紛揚。
奇怪,這島上竟沒有生物。
他慢慢走着,上下坡時扶靠着植被,很是費力,懷裏的姑娘實在滑溜得難以抱穩。
沒有絲毫同情心的姑娘趴在男人肩上,笑嘻嘻地沖他的面頰吹氣,纖細的指在人胸口處比劃。
“快、點”
忽然聽話的仆人停住了腳步,芙蕾絲不解地擡頭,望進含笑的,湛藍清幽的眼眸中。
許是在海水中泡久了,膚色比往常要白。男人金發淩亂被盡數撩到腦後,露出額頭,淡金色的眉愈發清晰,展現直白而鋒銳的意氣。
在一切都顯得無比朦胧的島嶼上,半昏半明的暧昧夜色裏,只有他們清晰而确鑿地站在原地。
姑娘眨眨眼,倚在人懷裏仍毫不畏懼地湊近拍拍男人的俊臉,口型無聲。
“走。”
然而任她如何鬧如何搖晃,揪他頭發,咬人下颌,甚至險些跌落也無法動搖他停住的腳步。
亞當漂亮的藍眸眨了眨,流露出些許默認的“壞人”神色,含笑地看着這些胡鬧行徑。狡猾地逼迫沉默的公主開口。
她玩累了,眨着水盈盈的眼,貼上他的耳畔呢喃,氣音近乎無聲,卻又極富韻律地低語順着耳洞鑽進腦海裏。聽得他怔在原地。
“壞人。”
亞當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着她指出的方向走着。
一時間路似無盡,天暗未明,只餘腳下沙沙步伐,濕漉漉的鞋踩過落葉堆,發出咔吱咔吱的細響。
誰也不說話。
他不問,她不答。
對目的地她冥冥地有預感,精準地指出最近的路。安靜中可聽見他綿長的呼吸,與穩健的步伐交織成舒心的節奏。
她很少在心裏藏話。
目光輕易被男人漂亮的下颌線吸引,忍不住勾勾搭搭地用指撫摸着骨骼分明的深刻的下颌線,思緒卻不知飄到哪裏。
她應當開口的。
喉中顫抖的音調盤旋着,她清楚地知道每一個聲調若是振動傳到空氣中,會是多麽叫人神魂颠倒的話語。
偏偏啞口無言。
男人的腳步再次停下,這次那雙美麗蔚藍的眼卻不再意味深長地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灰藍色的天光柔和如神明暧昧倦怠的吐息,輕輕籠罩着淺綠的植被和眼前這一汪靜谧而深幽的青碧湖泊。濕潤的水汽悠悠侵來,清新而微鹹的味道讓人察覺這湖泊的靈魂仍屬于海洋。
松松繞在自己脖頸後的手慢慢繃緊,亞當低頭看見芙蕾絲白皙尖俏的下颌。
“如果你不想過去,我們可以離開。”
他的眼神依然溫和平靜,沒有絲毫憐憫,讓人安心。
芙蕾絲深吸一口氣,垂下眼搖搖頭,身體因記起那恐怖的疼痛而顫抖,她委委屈屈地擡眼,卻又坦率而直白地比了個手勢無聲發問。
“你想死嗎?”
他只驚訝了一瞬,轉而露出柔和無奈的笑。
“暫時不想。”
她仰起蒼白而精致的臉,藤蔓般攀住男人的肩,吐息如輕吻般落在他耳畔。
“那我們都要活下來。”
低語如風輕輕拂過,第一次沒有纏綿悱恻,幹淨的尾音戛然而止。
他徒勞地伸手卻無法抓住眼前人。
“芙蕾絲!”
驟然襲來的推力使亞當毫無防備地向後跌去,懷裏的姑娘已縱身輕盈地躍入湖泊中,飛濺起的水珠打在面上。
只是沒了她的呼吸,這方世界便開始寂靜得可怕。
震顫的漣漪一圈圈變淡,直至消失。
細小的不安在身體裏翻滾,男人喉結滾動,口中卻幹澀得并無任何濕潤的水分。冥冥中他有預感,一如幼年時選擇站在那粉色的,媚俗香氣肆意的門口,選擇走進那扇為無數人傳謠的大門。
自己仿佛不應當“醒來”,醒在這個錯誤的幻夢裏。
而那個露出過無數次的微笑,再一次慣性地扯起。
嘆息着,亞當直視着、好奇地直視着将要到來的命運。
眼前,安靜而潤澤的湖泊,童話般的靜谧和幽碧。
清滢滢的波光如細碎銀河傾倒其上,而又被詩神用夢幻的天色、植被略顯頹靡的淺淡綠意、朦胧地抹勻成柔和而流動的光澤。如一層層細璀璨的新雪于湖泊上相聚,每一剎那的“雪花”它們細小地吟唱着歌謠。
透過晶瑩的雪層,律動着的,生機蓬勃的綠色藤蔓舒展、生長着。如巨龍睜開了眼,一泓碧潭下是浩瀚遼闊如異域的大海。清透的海裏,流動生長着紋路奔放的藤蔓。
而藤蔓的盡頭,清透中心的混沌,巨龍的神思之核中跳躍着碧藍的一抹妖冶的綢緞?
在水中那般妖冶,柔軟,神秘地舞動閃着光的藍色。那般如花如蝶盛開在水底的,怎麽可能是生命呢?
悶聲,玻璃破碎。
驟然地,所有的雪花都向上浩浩湯湯、紛紛揚揚地奔襲而來,如同所有的靈魂都騰升回歸虛空的歸屬。一場無聲的大雪歌唱着安魂曲那般輕柔的旋律,自混沌深處,自剔透的海洋世界中颠倒而上,沒有邊界地彌漫湧來,撼動水面分割兩個世界的平靜一線,如陽光含化雪花般,大雪宛轉的尾音顫抖着融化為一圈圈的泡沫。
男人驚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湛藍的眼眸中蕩漾着美麗的夢境。
而這美麗的夢境真實地沖擊着他的心神。
而那抹躍動的藍,旋轉着,自神秘混沌的中心絢爛地騰升盛開,沖向大雪盡頭泡沫的邊緣,躍入男人蔚藍剔透的眼中——夢幻而奇詭的魚尾擺動,纖長的、舒展的軀體上碧綠中混着藍色的鱗片泛起豔麗的水澤,像孔雀華麗的尾羽睜開眼,緊貼在雪白豐滿的軀體上。
她的眼漆黑如夜,又于深夜中驟然浮現詭綠而驚絕的極光。海底野蠻生長的藤蔓,也自她眼中蔓延成紋路,似蝶翼的斑紋,無聲訴說着這個古老的種族的秘密。
幼時讀過的神話畫本上昏黃的花體字樣、充斥海盜喧嚣的酒館中交彙的目光、宴會上自異域而來的巫吟唱的古老詩歌、毒品般夢幻的命令、海風吹亂少女柔軟的發……那個名字,自她流轉的目光烙入腦海。
萬籁俱靜,無星無月的世界依舊如沉睡般安寧,靜谧的碧湖上的泡沫悄悄消融。水珠俏皮地自長睫上滑落,圓潤地墜落在湖面。
漣漪一圈圈蕩漾、撥弄。
靈物自傳說世界中探出美麗的身姿,伸出雙手,濕潤而鹹的水汽柔霧般湧來,旖旎而致命地索求擁抱。
蝴蝶撲朔,輕聲在亞當腦海中念道:
MERM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