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孤島
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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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底子很深,世代權貴,不然謝須彌也不會跟那位北方從政的女郎認識,只不過兩家一個專注經濟,一個專注政治,甚至,謝須彌跟其家還有一些親戚關系。
只是這種關系,連今日在座的一些摯友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種不好明說的關系其實十分危險,往往藏着隐患,她們既不聞不問。
等人都走了。
整個餐廳除了保镖,也只剩下了兩人。
湖邊,欄杆,謝須彌靠在那,清風拂面,但她眉眼倦怠籠蓋在夜色晦暗之下。
整個人像是即将被風霜跟塵土覆蓋腐朽的美玉。
頹靡,将毀。
如何不讓人可惜。
“她們都不想走,怕你出事。”
“你這樣的人,她們都看得出來狀态危險,可見她對你的影響力是真的很大。”
“現在,我反而覺得她未必是你最好的選擇了。”
“殺傷力太大了,須彌。”
女郎腰肢抵着欄杆,聲音很淡。
她年長一些,素來穩重,對情愛其實一直比較淡,但她又很意外自己會一直關注摯友閨蜜十年如一日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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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須彌轉頭看着她,氣息很弱,但她自己其實也沒什麽辦法,“不是最好,是唯一。”
“我沒別的選擇。”
不是選,也不是考慮,是一開始,就注定了這一個。
周望岫說對她是一見鐘情,既絕望懷恨。
她對這人呢?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恍惚了,後來不管用了多大的冷靜跟與生俱來的智慧去抗争,規避,最終還是臣服。
“看出來了,你始終對抗的只有她跟你自己,你沒有過其他敵人,但你的弱點也在于——你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殚精竭慮,唯恐不夠齊全,花了時間去準備,卻不知有人出手比你快。”
“以前那事,不能怪她。”
“你爸爸,不厚道。”
本來該是叫叔叔的,女郎沒叫,可見不滿。
謝須彌:“我沒怪。”
“我只是在想,也許我對她也是最壞的選擇。”
“我怎麽會帶槍呢。”
“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像媽媽那樣。”
女郎皺眉。
完球,最麻煩的事來了。
就知道那把槍是地雷,十年前她就有判斷了。
“現在我覺得她是你唯一的選擇了。”
“你這一生,只有她能救你。”
“你去解決謝成雍吧,紐約那邊我幫你牽着,那個瓊有點手腕,敢這麽做,就是做好了會被周望岫怨憎的準備,也非要分開你們,可見她打心眼裏認為你會傷害周望岫,出手自然力度很大,你直接上會擴大戰争面積。”
“所以....我來對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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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大廈。
今日高層氣氛有點不對,因為在三分鐘前,那位年少長成的大小姐自打在國外創業成功後,就很少來這,除非是逼不得已的股東大會,她有一出生就分配到的股份跟祖輩遺産,份量不小,僅次于謝成雍,所以按照只在極少數的場合才會出席。
大部分甚至能推就推。
都不用猜,兩條腿直立的商圈人員都知道父女不合。
長年累月,甚至不存在裝的可能。
是真不和。
可她今天來了。
“是破冰嗎?要開始繼承了嗎?”
“是不是繼承不知道,但絕不是破冰。”
一位高管表情晦澀,甚至帶着幾分不安。
集團內部頂層的不穩定也不知會如何發展,可不要影響他們的工作....
正擔心着。
砰!
一聲巨響,所有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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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前,偌大的辦公室內。
謝成雍看着謝須彌進來。
“來興師問罪?自己留不住人,怪我嗎?”
哪有半點父親對唯一血脈的寬厚溫柔樣子,他看自己的孩子眼神都是冷淡而犀利的。
挑剔,幽深,審判。
外人瞧着千好萬好,卻不知這樣強勢的壓迫下成長的孩子有多疲憊。
可謝須彌的疲憊不在此處,她是好奇。
“我一直很好奇,你這樣的人,為什麽會要一個後代,只為了那世俗的傳承目的?但事實證明,你也不需要這種傳承。”
謝須彌很确定這人并非重男輕女,在自己滿足所有能力條件下,這人卻仍舊在繼承方面保留了很大的空白。
以至于謝家內外乃至商圈都對龐大財富的歸屬虎視眈眈。
問題出在哪?
她不在意,只是今天既然來了,索性說開了。
謝成雍:“以往你都不屑提起這種事,看來今天真的是來撕破臉的,所以要說開了。”
“世俗?怎麽,我對你的培養看起來像是學校繳了學費就可以學到的東西?”
“謝須彌,你什麽時候也跟下面那些人一樣,變得對所得之物自覺理所當然了?”
謝須彌:“可以給,也可以收回,以彰顯控制欲,讓人臣服,不容拒絕,這種一視同仁的冷酷,自然也包括我。”
“那麽,包括溫姨嗎?”
這十年間,或者說最初那會,謝成雍就自知被溫言荃拒絕過無數次。
她是唯一一個,拒絕了,他還無可奈何的人。
至于為什麽,更像是一種隐晦的事。
他一直這麽以為,但現在看來好像人盡皆知。
“你是在介意她的存在....我有時候黑暗性揣測,因為不理解你怎麽會那麽迷戀周望岫,是不是因為察覺到你有失去繼承權的可能,所以另辟蹊徑——拿捏周望岫,那麽,溫言荃最後一定不會選擇嫁給我。”
“你也就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跟財富。”
“你有過這樣世俗的想法嗎?我的女兒。”
謝成雍好整以暇詢問。
謝須彌并不惱怒對方如此惡毒低俗的猜想,也不解釋自己從未如此卑劣,反而平靜道:“所以,反過來是你一心想要征服溫言荃,甚至想要她替你生一個完全讓你喜歡且不抗拒的孩子,成全你近乎完美的人生,但,你意識到我跟周望岫一旦結合,本來就對你無甚感情而且已經逐漸解決危機的溫言荃絕不會選你,只會在你們之間的協議結束後離開.....所以,你在十年前就不遺餘力介入,但又不怕讓溫言荃知道,惹怒她,就選擇把謝思邈一家子扯進來代勞,借他們肮髒的手段來對付望岫。”
“你有過這樣世俗的想法嗎?爸爸。”
一對母女不可能同時嫁給一對父女。
司法上,道德倫理上,介于他們的身份地位,謝成雍果斷選擇了最有利于自己的一面,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事實上,他當年也确實做到了借刀殺人,利用了每個人的性格跟需求,控制他們的弱點,最終為他的目的服務。
可惜,謝須彌跟周望岫确實成功分開了十年。
唯一不成功的就是他用了十年也不能讓溫言荃愛上他。
謝成雍臉上的從容淡了許多,坐在主人翁的椅子上,手指抵着額側,看着桌案對面坐着的謝須彌。
“因此恨我?”
謝須彌:“不,我甚至能理解你的狡詐跟冷酷,面對非所愛的無情跟果斷,是你我同姓謝後享受如此財富權力的源頭。”
“沒人能否認財富權力是需要謀算去争取以及維持的。”
“所以,不管你當年是出自對家族利益或者對你個人利益的考量,以此對我跟望岫的攻擊,我都不會去判斷你的對錯,或者因此恨你。”
“我對你沒有期待。”
謝成雍嘴角下抿,但微笑,“所以,你今天的來意是什麽?”
“問我,瓊那邊的事是不是我在暗算你?”
謝須彌:“我知道不是你。”
“瓊介入,會牽扯羅寧下場,她們兩個加起來,你不是對手。”
“溫言荃,早已不是你能控制的人了,爸爸。”
“派人監視她那麽久,難道不知道她最近的異常嗎?”
謝成雍坐直了身體,死死盯着謝須彌。
謝須彌:“女人跟女人也會心生愛意,也會妄圖在一起,也會糾纏不休,雖死無悔。”
“您作為一個本該享受男性權利站在頂端的人,對這一塊接觸也不多,竟能這麽早,甚至比溫姨更早察覺到我們兩人的不對勁,不就是因為您內心對這種事早有了解且恐懼嗎?”
這就是涉及到當年隐秘了。
也是他們父女之間最大的問題。
謝成雍盯着她,卻不肯先提起舊事,甚至震驚于謝須彌竟然知道。
謝須彌:“別這麽看我,最早,我只知道一半,最近才知道最後一半。”
“今天來找你,也不是為了過去。”
“畢竟你也不是會後悔的人。”
“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
謝成雍皺眉,接着看到電話響起,他得到下屬的彙報。
謝思邈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堂弟,涉嫌違法了。
已經被抓。
按那些證據,都足夠槍斃了。
謝成雍眯起眼,盯着謝須彌,卻沒有急于質問,對自己堂弟的生死也不太在意的樣子。
謝須彌神色淡淡,垂眸整理了袖子上不知何時沾到的一根絲線。
“斷掉醫院那邊的家族分配,不夠。”
“按照族規分配的股份額度,涉嫌違法犯罪的,按照協議都可以收回。”
每年光紅利分成就有三四十億的謝氏財團股份,就這麽華麗麗沒了。
總量財富不可計量。
謝思邈一家無疑被斷根了,剩下的也只有從前積攢的一些現金流。
但不夠。
所以人先送一個進去,剩下的慢慢來。
前提是旁人別介入,不然會拖延處理的時間。
“爸爸,我們這樣的人,一旦沒了財富權力,其實比狗還不如。”
“以前望岫她們是如何被欺負的,我想看看堂哥他們的下場。”
“所以,你最好別介入。”
謝成雍;“你是在威脅我?就算我不管,家族那些老東西跟其他人就不會管?”
說實話,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基因脈絡,外表,性格,能力,甚至某些決斷的方向都高度一致。
謝須彌:“那是你的事。”
外面有動靜,吵鬧起來,似乎是謝思邈瘋狂的怒吼,想要闖進來。
要麽是知道她在這,要來報複質問,要麽是想找謝成雍求救。
可惜被攔住了。
“而且在你我開戰牽連到他們,以及維護那一點岌岌可危的血緣親情之間,謝家人固有的天性會讓他們做你我都猜得到的選擇,不是嗎?”
“而且收歸的産業股份,最終總有他們得利的地方。”
“這是小事,不值一提。”
謝成雍:“你确定我也是你可以威脅的小事?”
“你以為,你把那件事抖摟出去了,你跟周望岫還可以在一起?”
謝須彌:“我跟她還能在一起嗎?現在。”
謝成雍一時無言。
“反正我得不到,此生不得安寧。”
“那爸爸,您也該跟我一樣。”
“鳏寡孤獨。”
她站起來,走出去的時候,随手拿起高爾夫球杆。
砰!
桌子上的相片被掃飛,怦然巨響。
砸碎了那巨大的窗戶玻璃。
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原本被保镖控制住的謝思邈也吓得跌坐在地。
他們看到了裏面的謝須彌似乎回頭跟謝成雍說了一句什麽。
他們沒聽到。
其實是:“就好像您跟外公聯手.....毀滅媽媽的天性,折斷她的羽翼,困在牢籠裏,看着她發瘋,看着她沉淪,看着她去死。”
謝成雍的表情凝頓。
外面,謝思邈茫然看着飛落到自己這邊的破碎相框。
那是謝家一大家子本族人的合照。
謝成雍這人光輝完美的人生其實就像是謝家那錦繡鼎盛的模樣。
都在這合照裏。
現在合照裏面很快要死一個人。
謝思邈擡頭,看着謝須彌握着高爾夫球杆走出。
杠頭抵着他的腦袋。
謝思邈;“我們是血親,須彌,我們是堂系血親,你為什麽能這麽無情?就因為所謂的愛情?”
她高,身段雍容華美,自帶冷淡如明月毫無溫度的姿态,俯視這位确實跟她血緣相近的堂兄。
也沒提從小到大大大小小的龌龊争鬥跟算計,乃至于相關周望岫的一切。
她看着他,眼神是晦暗的。
“你愛男人,而我愛女人,其實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這種事并不是了不得的人生抉擇,也許你以為你的父母堅持認為這是你的殘缺,以此不斷折磨你。”
“但事實上,他們之所以介入,無非是看到了更龐大的功利——借我跟望岫的事,讓我跟謝成雍為敵,最終父母相殘,他們認為我一定會輸,就好像你這個兒子永遠無法忤逆他們一樣,到時候,謝成雍會另外選擇繼承人。”
“那個人會是你。”
“現在,你還認為這只是情愛之事嗎?”
謝思邈神色僵硬,茫然混沌,也不知是裝的還是別的。
可他往裏面看,看到了謝成雍的平靜。
那一刻,兩父女的表情格外一致——他們都如此狡詐冷漠,看着所有利益相關者絞盡腦汁,醜态百出,如棋子一樣供他們驅使,他們永遠只忠于自己的欲望跟情感。
鬥來鬥去,除了溫言荃跟周望岫,他們各自從沒考慮過任何人。
所以,那些罪證都是這些年收集的。
不動聲色。
但謝須彌不在意謝思邈怎麽想的了。
“其實十年間,我是希望過你跟望岫早點結婚的。”
謝思邈震驚,連謝成雍都皺眉了。
“按照家族協議,為了財富,你這樣的無能之人只會永遠攀附在謝家之下。”
“只要謝家是我的。”
“就算她嫁給你,我也照樣能得到她。”
“這些年我也是一直這麽準備的,所以才一直沒有動手。”
“可惜局勢有了變化。”
“很糟糕。”
“我好像失敗了。”
“但我都付出了不能承受的代價,作為棋子,你們還想全身而退嗎?”
謝須彌走了。
謝思邈很快也被官方部門帶走協助調查,至于他能不能脫身,得看他的父母到底在那些髒事上是否把他撇幹淨,又是否真愛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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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
周望岫跟溫言荃打完電話,後者沒有問太多,只是低聲問她情緒怎麽樣。
“媽媽,其實還好。”
“也許這麽多年早就預判過很多次這樣的結果。”
“人,可能越怕什麽就來什麽。”
“我做過思想準備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這段時間,就跟夢一樣,差點把她淹沒了,等潮水退去,才恍惚明白自己還在沙灘上。
被曬幹得宛若死魚。
半點翻身的跡象都沒有。
“也許,它提早來是好事。”
溫言荃這人很奇怪,她有時候過分穩定,甚至帶着幾分旁人瘋魔她骨子清濁的韻味。
你說她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
周望岫是她唯一的破綻。
也只有周望岫知道一如當年那個雨夜,那麽危機的情況,她的媽媽反而越發冷靜,果斷把她推進房間裏反鎖了門。
現在,也一樣。
“媽媽,又讓你擔心了嗎?”
溫言荃:“我沒法怪你。”
周望岫一下紅了眼,“對不起。”
作為一個女兒,選擇簽下那樣的協議,冒死而去,對于任何一個媽媽來說都是很大的創傷。
可溫言荃又是想給女兒充分人生自由的理念,不想掌控她的人生,所以,夾在其中肯定也很痛苦。
“那你後悔了嗎?”溫言荃問她。
周望岫靜默。
靜默就是答案。
溫言荃輕聲道:“那就不要回首不曾後悔過的過去,往前看。”
“我認為的,現在事發總比以後再發作好,就是覺得只要人在,感情在,別的都是小事。”
“我的底線就是人必須沒事,至于感情終究是抉擇,是經歷。”
“經歷這種東西,今天過了,明天繼續來,後天還會有。”
溫言荃經歷過太多事,她的情緒跟判斷也确實比女兒穩定,在她的言語下,周望岫原本墜入地獄的情緒有了些許起伏。
是嗎,還會繼續嗎?
那些事,不是天大的,毀滅性的嗎?
只要人活着,感情在,別的都沒關系?
“是,沒關系。”
“我很确定。”
周望岫的情緒終于好轉了很多,但聽到了聲音,回頭看去。
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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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是典型的斯拉夫血統女郎,冷漠高傲,蒼白如精靈,因為從小就被卷入的繼承權争鬥陰謀,為此病重多年。
她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的陰暗面。
她回饋給這個世界的往往也是陰暗面。
死亡,血腥,殘忍。
周望岫從未費心去判斷對方曾經求婚的真心,或者設下殺局的謀算。
她下注了自己想要的賭盤。
剩下的,她不管。
但現在.....
“我不理解你。”周望岫道。
瓊:“我沒有那麽龌龊的心思,逼迫你屈服我。”
“你活着下手術臺的時候,就是我這輩子都不想傷害的人。”
其實這個念頭是在眼前人撲上來替她擋下致命兩槍,甚至還能撐着驚呆的她肩膀搶下手槍回頭擊斃槍手.....
那是屬于她瓊.維塔一個人的驚濤駭浪。
周望岫皺眉,別開眼,“我記得解釋過這件事,當時,我是自保,身體的選擇跟意識的判斷也是出自我為人的教養跟基本素質,再怎麽樣,我也是一個醫生。”
“可能你因此有了錯誤的判斷,以為我付出的代價跟救下你的結果值得你反饋巨大財富跟一生。”
“其實不是,你誤判了,瓊小姐。”
瓊:“那我也解釋過,我不在乎你當時為什麽救我,我在乎的是當時的情緒本身,它持續到現在,還未消散。”
“但我的理智跟教養也在告訴我不能像那些糟糕惡心的人一樣欺負你。”
“我這次的行為,源自客觀的判斷——謝須彌這個人,可能你在乎的是她愛不愛你。”
“但,你不知道她是否會傷害你。”
周望岫抿唇,正要說話。
瓊把資料放在桌子上。
“我可不像她或者你一樣,你們都是好人,包括你的媽媽跟羅寧,你們都太有素質了,我不一樣,我可沒素質。”
“所以查了。”
“這是資料,你看完就知道我為什麽會違背承諾去打擾你。”
“我承認愛很重要,是這世上最珍貴不可得的東西,可是生命同樣也是。”
周望岫盯着那一份不厚不薄的資料,沒動。
瓊進一步體會到了。
“就這麽喜歡嗎?”
“你這麽聰明,猜到我出手的緣由肯定是她背後或者做了什麽威脅到你的生命,而且肯定是你不能容忍的點。”
“明明知道了,還是願意無視?”
周望岫:“是。”
“哪怕她要我的命。”
“瓊,我在手術前保留意識的最後一刻唯一的想法是什麽,你有興趣知道嗎?”
瓊:“你說。”
周望岫垂下眼,苦笑着,仿佛無力抗争。
“我想死在她手裏。”
“好過死在任何地方。”
瓊發怔,內心特別酸,又好像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
也許也不全是背棄跟殘忍。
別人的世界,有這樣徹底的浪漫。
“不在乎她也曾想過殺了你?”
“她都帶槍了,望岫。”
周望岫的确聰明,一聽這個就猜到了那些資料裏面記錄了什麽。
她發怔,後走神,然後笑了笑。
沒說話。
倒是瓊的藍牙聽到了什麽,往外看去,後走過來,在周望岫身邊。
周望岫看她保持了距離,也就沒有移開,但.....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外面。
伊斯曼公館的中心湖泊,大橡木,車道,綠蔭,月光粼粼,車子停靠在那,那個人穿着單薄的風衣,面對包圍阻攔的保镖,就一個人安靜貼靠着車子。
也靜靜看着房子二樓窗後。
看着周望岫跟瓊。
看她們身形旖旎,看她們在橘光之下,看她們....如十年前那樣。
謝須彌沒有躲,仰頭看着,因為隔着一些距離,不可能看清眉眼表情。
但.....也夠了。
足夠雙方內心都起了驚濤駭浪,又跟着一片死寂。
周望岫忍不住擡手,手指抵着冰涼的窗戶玻璃,就這麽隔着空間看着她。
瓊看到了她的眼神,也聽到了她的呼吸,再看向謝須彌。
恍惚中,她想起了這個人射殺了敵人後最終倒下來,倒在自己懷裏的動靜。
血,好燙。
滾滾而出。
呼吸也像現在這樣,不可控。
心髒的跳動很急促,因為那是死亡的呼召,完全不可控。
但....原來她看到所愛的人,也會這樣不可控。
雙方都在安靜,都沒有進一步的意思。
直到瓊接到一個電話,聽完後,她說:“難怪敢來,是有準備的,也比我預想的快。”
“是要逼我去Z國處理那些産業。”
周望岫看向她,“我說過了,不值得犧牲這些財富,難道只有我比你們更尊重金錢?”
瓊笑,“你不尊重,足以臨駕于謝思邈一家子所有資産的那些財富,你說不要就不要。”
周望岫:“我再也給不出可以交易的代價了,瓊,我不希望你吃虧。”
瓊忽然很難過。
她們剛認識的時候,自己只是一個病人,十五歲,這人已經二十一了。
推開門,她就仿佛見到了古老雍容的國度将江南水鄉送到了她的眼前。
還記得,她的媽媽最喜歡那樣的文化。
“如果我們早認識.....”
周望岫:“不會。”
瓊:“我就是問問,真無情啊,姐姐。”
“如果真的那麽喜歡。”
“跟她聊開吧。”
“就以拒絕我的冷靜跟無情一樣,問她,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
——————
瓊離開了,去處理謝須彌的那些朋友施加的壓力。
而謝須彌沒有入戶,她選擇站在原地,但得到了電話通訊的機會。
嘟.....
周望岫不說話,謝須彌:“她說了嗎?”
周望岫:“資料我還沒看。”
謝須彌:“為什麽不看?”
周望岫:“看了,也改變不了我自己,何必再給自己找煩惱。”
謝須彌:“那我如果說了,你會聽嗎?”
周望岫:“你是去找我了嗎?謝思邈的別墅那,倫敦那會?”
謝須彌:“是,我帶槍了,望岫,我去蹲了很多次,次次帶槍。”
周望岫的呼吸緊了一些。
一時說不上話來。
謝須彌身體貼靠着車子,低着頭,像是頹靡而失去所有驕傲的白鶴。
“但我沒想過殺你。”
“我....從沒想過。”
“你不要誤會我。”
她的聲音那麽虛弱,像是跟明月一樣要墜落到湖泊裏,化開了。
周望岫;“那你想做什麽?殺謝思邈?”
“不,那時,我以為你真心選擇他,我想殺,但怕你攔着。”
周望岫幾乎想問那你到底想幹什麽,卻猜到了。
“你...怎麽....”
謝須彌:“媽媽是自殺的。”
“望岫,我的媽媽,她最後是精神狀态失常,難以自控,沉浸在仇恨中難以自控,我去找她,想陪伴她。”
“但她有槍,那天....”
“她說她恨我,不想要我。”
“她用槍指着我。”
“可她還是心軟了,槍走偏,我沒死,她過來了,抱着我,對我說對不起,然後....她自殺了。”
“我知道子彈射穿人的身體是什麽樣子的,也知道當一個人主動選擇死路時,就等于放棄了所有人。”
“她不要我,那時,我以為你跟她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肯要我。”
“我不明白。”
“為什麽你們都不肯要我,明明我什麽都沒做過。”
所以,槍是為她自己準備的。
子彈塞滿彈夾,不會走空。
後來,她朋友發覺了,趕來,阻止了。
送她去療養。
也對精神方面有了檢測跟引導。
“後來沒去找你,不敢去查你。”
“我怕我跟媽媽一樣,精神上有了問題,會害你。”
漫長的十年,她一方面恨她,又怕自己。
謝須彌啊,她沒有世人認為的那麽高高在上。
她也怕自己殘缺。
周望岫忍不住握住手機,跟謝須彌對視着。
“那你現在呢?”
謝須彌:“醫學告訴我,我沒事,但靈魂告訴我,我真的未必能給你帶來幸福。”
周望岫:“要放棄我了?”
謝須彌:“我在等你願意救我。”
“從來不是我選擇你。”
“是你,你始終可以選擇我。”
“等你,認為我還是你想要的,可以讓你不嫌棄我是謝成雍的女兒,沒有那麽糟糕的親人,沒有給你帶來那麽多的痛苦.....依舊願意要我。”
謝須彌低下頭,挂了電話。
寂靜。
周望岫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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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紐約事畢,而國內謝家的事也幾乎要落下帷幕。
謝思邈一家焦頭爛額,進去的人出不來,當媽的束手無策,到處折騰關系,也在各種撇清關系,順便準備把自己跟兒子一起送出國,但問了謝思邈後,這人卻不願意走。
為什麽不願意走,當媽的知道。
抽完一根煙,她把一份視頻發給了謝思邈。
謝思邈看完後摔了手機。
“你什麽意思?”
妝容豔麗的婦人冷笑,“改變不了內在變态天性的你,真以為那個小子也改不了嗎?當年我就疑惑他為什麽拼死救下周望岫,不然都已經得手了,周望岫給你生個兒子,我也懶得管你死活,你也可以跟那個小子繼續浪蕩,按理說這對他也不吃虧,他那會連你都顧不得,偏偏去救了周望岫。”
“這就是你說的愛?”
“有沒有可能,他早就對周望岫有了別的情感?那麽多年,一起相處,你又給不了他光明正大的關系,他就不生氣嗎?”
“承認吧,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沒有退路的人是你,既打不過謝須彌,也搞不定周望岫,現在連從小養大的小鳥都管不住,人家都要飛走了,你還在這舍不得....”
謝思邈面無表情。
然後,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圈養了二十多年的籠中小鳥的确在憑着過人的音樂事業背着自己申請移民,而且,跟周望岫有私下聯系。
那個女人多傲啊,怎麽會跟他聯系?
哪怕是當年被救也不可能。
除非....他們一直有額外的關系。
謝思邈面無表情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煙蒂跟歪倒的各種酒瓶,想到這些時間處處碰壁遭受的白眼,各種被查封的産業。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他是憑着財富跟家世去欺辱周望岫,讓她充當十年的擋箭牌完美隐藏了自己的性取向,那麽,當年不也是憑着錢才讓小鳥約束在自己的籠子裏。
如果,他沒錢了呢。
小鳥是不是就飛向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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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機案本來就跟周望岫沒關系,當年的協議其實也是醫療項目中正常的保險協議,只是訂下的協議內容趨向當事人需求,有一定預判性。
這不違法。
她很快脫身了,但依舊逗留紐約,因為羅寧來了,基本半強迫式讓周望岫簽署了原來商議好要她考慮的協議。
“瓊那邊,我追究了。”
“你這裏,因為你媽媽的緣故,我永遠對你有濾鏡,但我的建議不再是之前的溫和....我希望你變強,周望岫。當你替瓊擋槍的時候,你在協議中所求補償是應得的,但當你拿槍擊斃了那個槍手,第二次救她,那就是命運對你的饋贈。”
“勇氣,準備,判斷,如果我們這些人,包括我們的祖輩,都因為這些品質而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并且世代發展下來,你,為什麽不認可自己用這種方式崛起?”
“你們國內的某些思想,對你的荼毒有點厲害,空有驕傲,而無野心,這一點,你不如你媽媽。”
周望岫看着羅寧,沉默了很久,最終簽署了協議。
簽完後。
“媽媽并不喜歡吃牛肉。”
“但她最近買了。”
羅寧神色微動,慢吞吞道:“謝須彌最近在跟謝家內部開戰,快結束了。”
“你會挑時間回去?”
周望岫;“你怎麽知道我會回去?”
羅寧:“太喜歡了,舍不得。”
這個回答,似乎适用很多人。
周望岫這些天一直緊繃着的眉眼些許松伐,但看了來自手機的信息後,又再次擰起。
“也許,這世上也不是任何人的喜歡都是美好的。”
她看到了信息內容。
——藺揚,他在演唱會時,嗓子被人毒傷了。
永遠失去了歌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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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只是有些人能自由歌唱,哪怕他在籠子裏。
這個人叫藺揚,一個微不足道的,在孤兒院就被圈養被資助的可憐又幸福的人。
他才華洋溢,大明星,音樂天子,美麗如星辰。
他一個人坐在昏黃的房間,動亂之後,醫生出去了,他确定了結果。
不可逆損傷。
他的羽翼被人折斷了啊。
他看到了周望岫打來的跨洋電話。
奇怪,在這樣的處境裏,那些得知他再也無法歌唱後的經紀人,資本方,他們都表面關切難過,實則跑得飛快,也許正在急着挽回損失.....第一個聯系他的人,反而是這個被他跟謝思邈惡心了許多年的人。
命運好神奇。
其實他們都好聰明,這麽聰明的人,偏偏都在最底層。
好難飛起來,但明明差一點點。
想了很久,還是沒接,因為不知道如何啓齒——是誰下的毒?
怎麽說,怎麽猜想,怎麽承認?
他最後笑了笑,拿了酒,對着咽喉繼續一口。
好烈,好痛,為他愛的人。
然後他把一份資料發給了謝須彌。
謝須彌看到的是一個視頻,裏面是某個餐廳。
好好的聚餐。
吃飯的人員配置卻很奇怪。
一對不被認可的男同,一個冷漠的擋箭牌,一對父母。
吃着吃着。
擋箭牌忽然起身,捂着嘴巴幹嘔,也脆弱推開了碗筷,什麽都沒說就要沖出門,但....
保镖跟女仆攔下了她。
“攔着!把少爺也拉起來。”
謝思邈也覺得不對了,按着桌子喘息....
被人拽着,要關在同一個屋子裏。
“你們可以在一起,但我要一個孫子。”
“只要生下孩子,你們都可以得到想要的,咱們三方都可以不折騰了。”
“周望岫,你傲什麽?當我謝家真想讓你當媳婦,只是要一個孩子而已,但對孩子的存在你要閉嘴,我們都守口如瓶....”
“如果不是你的資質還過得去,我得為我孫子選一個不錯的基因,你還不夠格。”
“看什麽,拉進去!”
“思邈...聽媽媽的,只要你這次順從了,以後媽媽都由着你。”
混亂中,是那個呆坐着的美麗青年猛然跳起,推開了保镖,把周望岫拉出來...後者趁機沖進了廚房。
拿到了刀。
劃開手腕,一刀見血。
“要麽送我去醫院,要麽...死人是生不了孩子的。”
周望岫靠着廚臺,握着刀,一手鮮血噴濺,就這麽喘息着,蒼白着,在強大的藥效下紅着眼看着所有人。
那一天,是她選擇跟瓊合作的前一個月。
這就是推動周望岫走那條路的真正原因,但哪怕前些天在紐約,她也沒說。
有人說愧疚太多,反而不能承受愛意。
周望岫不要她的愧疚?
謝須彌看完了視頻,推了下眼鏡,再回頭看藺揚的賬號,上面不知何時多了滴血的符號。
如果她沒記錯,今天是周望岫回國的日子?!
謝須彌站了起來,拽了風衣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