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檔案袋
檔案袋
周敬航得知郁理的消息永遠有時差。
但他已經習慣了。
就像習慣自己抓不住她的手,也留不下她的人。
他讓人查了郁理的航班,她沒有離開耀京。
周敬航根本想不到,她竟然會和宋思窈連夜駕車前往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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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都是玩票性質的挂名,宋思窈不太理會自家公司。
她兩條長腿極不文雅地搭着前座交疊,郁理單手扶着方向盤,空只手揚了煙過去,宋思窈攏火點燃。
兩個老煙槍互相吞雲吐霧,郁理遙控兩面車窗,宋思窈吊兒郎當地吹了個口哨,夜風呼嘯,火星燃得更快。
深夜國道空曠,郁理切換遠近燈光,車技出乎意料得很穩。
根據舊手機遺留的短信,她托人查到號碼歸屬地,就在南城一個附屬縣級市。
耀京到南城很有一段路,南轅北轍兩個方向,她們搭伴換手開,十幾個小時不停歇,累了就狠抽半包煙,路過加油站順便從冷櫃拿一箱平時看也不會看的罐裝咖啡。
宋思窈屈指扣開易拉罐,瓶身在室溫下融着透明水流,順着重力滴到虎口位置,再被她輕巧甩下。
“等會兒我和你換手?”她轉頭看郁理,她沒有化妝,整張臉卻不顯疲憊,無論多潦草苛刻的光線,她永遠美得沒有死角,只是那雙眼睛冷得心驚。
“都行。”
郁理倚着路燈,昏黃燈泡吸引不知死活的灰色飛蛾。
長長短短的蟬鳴點綴夏夜,那瞬間熱燥悶窒的晚風被無限拉長,夜風混雜着陌生難聞的潮腥味,郁理半身陷在陰影裏,加油站附近禁火禁煙,她拇指和手指貼在一起,意興闌珊地撚了撚,再抵到鼻尖輕嗅。
她眯了下眼睛,長長的黑色眼睫上下交錯。
半晌,她聲音平靜,談及三年前和莊銘被困的混亂雨夜。
“那段時間我很忙,你應該有印象,我父母先後出事。我想過回國,但是,國內傳回來的消息,許夢昕已經火化。人走燈滅,我心想算了。”
宋思窈聽得皺眉。
她不知道周敬航當時也被牽扯其中,周家關系網手眼通天,多年又和城中媒體保持密切關系,盡管隐藏在暗處的罪魁禍首企圖将事情鬧大,但真相在錢權地位面前,通常不值一提。
“......膽子夠肥。”宋思窈無不嘲諷道:“動到周家頭上,也是不嫌事大。”
郁理挑眉,意味不明地發笑。
“身正不怕影子斜。沒有證據是他殺,最後以自殺結案。”
宋思窈一點即通:“你們懷疑是他殺?為什麽。”
休息夠了。
郁理直起身,雙手交叉舒展肩膀,重新回到車上,兩人交換位置,宋思窈擰着手腕松泛筋骨,她點火倒車時掃了眼腕表,淩晨快三點的時間。
“因為人為破壞的監控錄像。”
駛離了加油站,她終于點起一直握在掌心裏皺巴巴的香煙,抿在唇邊說:“周敬航住的那一片,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非富即貴的地方,監控怎麽會無緣無故失效。其實,栽贓陷害很明顯。”
“很明顯嗎?”
宋思窈擰眉反問,她是局外人,能以置身事外的角度看待:“有沒有可能,周敬航就是太他媽的倒黴了?他碰巧是許夢昕生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碰巧許夢昕墜樓的地方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再說,她并不是在他居住的那層樓墜亡吧?為什麽牽扯到他身上?是我的話,一定很晦氣。”
霸道強悍的引擎聲撕破靜谧夜色,郁理久久沒說話,修長手指叩着車窗,節奏時有時無。
宋思窈又說:“不過,我也能理解。那時候你不是回國了麽,他整天板着個棺材臉,好像要給見到的每個人上墳。後來,他親自堵了莊銘,把他一條腿給打斷了,這事兒倒是鬧得腥風血雨,最後怎麽解決,我就不清楚了。”
郁理唔了一聲,一支煙抽完,她伸回手探向中控臺,手指并着煙盒和打火機。
她半垂着眸,銜在齒邊咬住。
單手撥開金屬打火機的小砂輪,側臉向外呼出彌白煙氣,才應:“你說得我都懂。”
宋思窈開啓定速巡航,她甩了甩手腕,找了瓶依雲擰開,目光偏到她身上,突然意識到在她看似無堅不摧的平靜面容下,其實每一根睫毛弧度藏了深濃疲憊。
“說不定,真的是意外。”宋思窈瞥過臉看着她:“比如說,她因為什麽事情,在躲避什麽人?慌不擇路的時候,上錯了另一棟樓。我的意思是,那片樓都長得差不多。一打眼看過去,哪能分得清?”
郁理幹澀地扯了下唇角,任由逆風燒得煙勢更快。
宋思窈低啧一聲,看不慣她這一晚上抽空好幾盒的慢性自殺行為,她伸手奪下她齒邊的煙,撚在手心扔出窗外。
郁理也不惱,慵懶地往後靠:“你還有沒有公德心了。”
“必要的時候會有。”
開到淩晨四點,宋思窈困得不行,盤着雙腿窩在副駕駛打游戲,連着跪了兩把,她一邊打呵欠一邊拿咖啡。
“還得多久?”
郁理掃一眼導航:“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宋思窈不和她客氣,丢了手機倒頭就睡。等她再醒來,天光大亮,她微微眯了下眼,發現車子已經開到了市內。
不趕時間,郁理随便找了家看起來還算檔次的酒樓吃早茶,宋思窈簡直神魂颠倒,上來先點一壺1888級別的碧螺春,她沒什麽胃口,對港式茶點更是不感興趣,勾了幾道招牌後,手指點着菜單一角推給郁理,擡眉示意:“你吃什麽?”
郁理開車開得胃裏泛酸,現在剖開她,血液裏流淌的要麽是咖啡因要麽是尼古丁。
她搖搖手,表示随意,酒樓禁煙,她翻找包包,竟然翻不出一支電子煙,只得無奈作罷。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宋思窈吃東西少,郁理更少,埋單時宋思窈清晰地捕捉服務員轉瞬即逝的錯愕表情,她回頭去看自己那一桌,典型眼大心小,基本沒動筷,當真把纨绔子弟的浪費作風刻入基因。
剛出門,身着深色旗袍的禮賓小姐追上來,把停車票塞給宋思窈。
這兒的停車收費還行,一小時三元,宋思窈閑得無聊把告示讀完,陰陽怪氣地揶揄:“上不封頂,它怎麽敢?”
郁理點火、倒車,一氣呵成,宋思窈發現她對車的審美和周敬航高度統一,偏愛超高底盤的大切或SUV,超跑也有不少,開的次數卻不多,多是停在車庫吃灰。
現在差不多上午十點,這個南城下屬的縣級市氣溫卻不熱,陰風卷起柏油路面的枯葉,郁理緩緩泊進停車位,示意宋思窈下車。
眼前是一家白色方形建築物,三層高,既是私人醫院,又有醫美整容。
宋思窈納悶:“你,開十幾個小時,就是為了來這?”她轉頭去看郁理,困惑簡直要實質化:“大小姐,你夠好看了,就別在你那張美麗的臉蛋動任何手腳了,好吧?”
郁理懶得理她,她站在門口,前臺接待人員聞風而動,挂着标準的八顆齒微笑,循着錢味疾步而來。
“兩位女士,需要什麽服務?請進來。”
宋思窈無所謂應了聲好啊,她闊步而入,郁理卻沒動,她半垂眉目,對中心LED大屏幕循環播放的整容廣告不感興趣,手指撥過一個號碼,幾分鐘後,一層銀色電梯門打開,匆匆步來一個女人。
她一眼不看宋思窈,直奔郁理而來。
來人身上穿着白大褂,胸口挂着銘牌,皮膚保養得宜,說她是三十歲出頭可以,四十歲出頭也行,氣質成熟幹練。她自我介紹是這家醫院的副院長。
“是郁小姐嗎?”她微笑颔首,“請和我來。您那位朋友,我會讓人好生招待。”
郁理和她進了電梯,兩臺電梯,一臺普通使用,另一臺高層專用。
她用自己胸牌刷開密碼,回頭笑道:“終于等到郁小姐了。想當年,我給您打了好多電話......”
郁理比她高很多,看人時,視線習慣下垂,她平平淡淡地問:“你怎麽認出我?”
副院長了然,她比劃一下:“我見過您的照片。您和夢昕是朋友,對嗎?”
電梯停在三樓,大概是性格使然,她走路速度極快,推開辦公室大門,冷氣撲面而來。
她應該是雷厲風行的性格,做事毫不拖泥帶水,她示意郁理随便坐,自己到辦公桌後面翻找。沒費多少時間,她拿出一沓文件,交給郁理。
“您是許夢昕的緊急聯絡人。當時她預約了手術,可是到了手術日期,她卻沒來,我一直給她打電話,聯絡不上,才給您打電話。”末了,她帶上幾分喟嘆的語氣:“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竟然真能聯系上。”
郁理胡亂翻了幾頁,她看見密密麻麻的中文就頭疼。
“您和她,關系還可以嗎?”郁理放下病例,副院長親自給她泡了一壺茶,她坐到身側,沉思幾秒,笑道:“夢昕——”
她頓了頓,臉上浮現溫柔微笑:“那個孩子,在我們這兒工作過一段時間,是個很伶俐聰敏的女孩子,大家都很喜歡她。”
這又是一段陌生的往事。
她接着說:“夢昕和我說,交到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她們會一起出國。她給我看過照片,說實話,您這張臉,辨識度非常高,只要看過一眼,絕對不會忘記。”
郁理點了下頭,她沒打斷院長的回憶。
“夢昕好久沒和我聯系,有幾年了。我聽她說申的專業很難,她現在過得好嗎?如果有空的話,讓她給我打一通電話吧,就說程姨很想她。”
郁理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這樣惦記你過得好不好。
許夢昕,你真夠冷血無情,什麽也不說一聲,就死了。
郁理手指撥過她屬于許夢昕的牛皮檔案袋,她不知道那個熱愛演戲的女孩子又給她留下了什麽線索。
靜了片刻,她問:“她當時預約了什麽手術?”
“不是什麽大手術。”程院長說:“夢昕一直對自己鼻子不太滿意,打算讓我給她捏個鼻子,喏,就像你一樣,小翹鼻,前幾年老流行混血模版,還有不少人拿你的照片讓我參考,我說人是真的混血,這哪能整得出來啊。”
盡管在查到這家醫院就有所了解,但真的聽到事實,郁理還是免不了愕然。
片刻,她冷靜地問:“她沒有懷孕嗎?她預約的,不是人流手術嗎?”
這回換程院長愣住,幾秒後,她樂呵呵地一笑:“夢昕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怎麽會懷孕啊!”
事已至此,倒是沒什麽好說了。
郁理起身,目光瞥到檔案袋,她拿起來問:“這個,方便我帶走嗎?”
程院長露出難為情的神色:“也不是不行......這東西對我們不太重要,不過,為了尊重病人隐私,您還是和夢昕聯系一下?”
“......”郁理蹙起眉心,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程院長一直打量這個只出現在許夢昕口中的年輕女人,說實在,她真的不覺得郁理和“可愛”或“很好相處”沾邊,她垂下眼神時,神情又冷又傲。
“我應該聯系不上了。”
程院長不解其意,她拿着手機,想問郁理要許夢昕最新的聯系方式。
她彬彬有禮地點了下頭,神情發生極為短暫的微妙變化,像是于心不忍,又像過于平靜到以至于冷心冷肺,出口的話平鋪直敘毫無起伏:“她死了三年多。如果有時間,您可以到耀京墓園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