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恭喜你
恭喜你
夏天真的來了。
清晨下過半場無疾而終的雨,郁理沒有撐傘,保姆車規規矩矩地泊在車道等候,白色車頂曬得閃閃發亮。
車門橫向打開,她踩上車,車內打着冷氣,溫度适宜,香氛氣味很淡。
于詠糖從副駕回頭,她今天的工作行程排得很滿,她照例和郁理溝通幾個關鍵問題,沒想到等了三分鐘,後者盯着窗外,明亮發光的街景在她淺色眼瞳疾馳倒退,眼底蒙着盛夏時分特有的潮霧。
她能看出郁理心不在焉,心想是不是有和那位周少爺吵架了?
他們真是,小孩兒都沒那麽鬧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郁理低頭解鎖手機,周敬航的微信仍然置頂,他給自己留下的備注看着又嘲諷又好笑。
但她很快笑不出來,因為她悲哀又無奈地發現,他好像真的不大在乎自尊了。
手指一動,她點開對方主頁,将那一連串警告删除,一字一字地敲下他的全名:周敬航。
于詠糖擔心地念叨了兩句,郁理敷衍着應了。
這位大小姐好久好在從來不會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結束外場拍攝後,有意洽談合作的時尚編輯邀請郁理到自家餐廳小酌一杯,飯後又是酒局,郁理沒讓于詠糖陪,她很久不來這種地方,幾杯大都會囫囵吞咽,分不清今夕何夕。
這桌年輕人玩得很開,郁理想起和宋思窈鬼混的那些日子,有時候她從酒吧出來,手指夾着半截煙,許夢昕安安靜靜地站在後門,把她的煙奪走,給她塞一瓶室溫下緩緩淌水的電解質水。
有時候周敬航會來接她。他不抽煙,但不會逼着郁理戒煙,只會在車上備好空氣清新劑和口香糖。
郁理借口電話,起身上了二樓。和一層牛鬼蛇神舞動的場合不同,這一片倒是古典雅致。
所謂大俗即大雅,誰能想到酒吧二樓是當今商政權貴商談公事的好去處。
大廳劈了一池造景,金色紅龍游曳其中,綠藻幽幽浮動,她在如夢似幻的白色煙霞,看清自己陰暗冰冷的表情。
身後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金屬拐杖重重地敲擊大理石地面,莊銘雙手拄着銀色獅頭,他今日受邀前來,得知對方大有來頭,包下整層二樓,一樓客人概不放行。
而她出現在這裏,莊銘沉下臉,終于知道姍姍來遲的宴客主人是誰。
莊銘揮退保安,他已經忘記了上回重逢時,她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他的固有思維限制了自己眼界,他不相信郁理真的有本事有膽量,能對他真的做出什麽。
“沒想到是你。”
他語意黏糊,蒼白消瘦的臉上不懷好意。他用拐杖尖拄了下地面,撞出沉悶鈍響。
郁理手指撥弄環山水流,恒溫裝置24小時運作,被她截斷的水流帶着溫緩熱意。
沾着透明水珠的手指輕盈地撥一撥長發,她轉過身,完全的正面,那種直逼人心的美貌迫人而來。
“你知道是我。”
一牆之隔,樓下山呼海嘯,樓上寂靜如死。
莊銘雙手拄拐,骨節清瘦的手指細細摩挲着獅頭銜着的紅寶石,指腹來回地刮擦寶石棱面。
他冷笑:“我知道不了。這裏幕後老板姓許,你姓郁。”
郁理很是奇異地看了他一眼:“聽你口氣,你覺得姓許就可以當我爸了?難道你現在落魄到沒有交友圈?”
莊銘微眯了眼睛,目光如鷹隼般逼視郁理,企圖在她那張臉上窺出任何動靜。
但她太美,這種美可以隐藏一切情緒。
她細白纖長的手指撫過一個胭脂紅釉的花瓶,她不會鑒賞古玩,不知道真品是千萬級別的鎮館之寶。
但以她對許老板的了解,這位鐵公雞着實不像舍得擺放真品的人。
“我和許老板認識不如你久,但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麽——一見如故。”她微笑:“而且,你不知道,也只是因為你不夠格罷了。”
莊銘瞬間色變:“你!”
郁理五指合攏,圈住細頸瓶口,掂了掂,竟然意外的趁手。
她歪着頭,混血兒集天真妩媚于一身,為他貢獻了一個足以載入黃金T臺的絕殺笑容。
“不說廢話。我有個疑問,別人解答不了,只能來問你。”
莊銘雙眉很粗,他有點眉壓眼,面相在斷腿後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戾氣橫生。
“遲了點。”他裝模作樣地擡腕看表,人模狗樣地微笑:“我晚上約了人。郁小姐,不奉陪了。”
郁理聲線淡淡:“你走不了。”
莊銘轉身的背影一滞,喉結克制地起伏兩下,他回過臉,唇角還有一絲笑意,神情驟然陰冷。
“你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郁理聳了下漂亮的蝴蝶骨,說:“你今天,走不出去了。”
——你今天走不出去了。
自大、狂妄、張揚、桀骜。
不可一世的自信究竟是誰給她的?周敬航嗎!
莊銘本能地感知到不對勁,他強撐着站得更直,目光裏帶着睥睨的意思。可惜受了傷後到底不同往日,郁理只看出可憐的虛張聲勢。
“郁理,你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他沉下臉,威脅她。
她又用那種好天真的笑容敷衍,如果這個女人選擇進軍娛樂圈,大概會摘下收視長虹的影後桂冠。
“我當然知道啊。”她單手掂着花瓶,卻輕巧地背到身後,沙漏一樣的腰臀比掩蓋了她的動作,聲音輕得像一個不忍戳破的夢境:“但……那又怎麽樣呢?”
就像你們當初逼死許夢昕的時候,誰又記得這是個法治社會。
多可笑。
這裏有将近80個監控。她的臉是臉,清晰到不可辯駁。
莊銘同樣。
只不過,他更惶恐,他更害怕,他更擔心有一天被命運随手抽掉的底牌。
他驀地焦躁起來,想走,但他下半截鋼筋鐵骨的假肢卻不聽使喚,剛邁出一步,郁理反手摔過花瓶。
瓷器破碎的聲音如同心碎,好天籁。
她仍是笑盈盈的,眼底顧盼風月,那真是一個女人能拿捏到極致的風情。
莊銘強打鎮定,攥着拐杖的掌心出汗,他撥開一枚尖銳瓷片,寒森森地說:“什麽意思?”
郁理卻在這一刻斂了笑。
她唇角平直漠然地命令:“過來。”
“我不想朝你走過去,所以,你過來。聽得懂人話?”
莊銘表情難看無比,他唇角神經質地一跳,條件反射地向上抿了一下,旋即他咬住舌尖,生生将已經冒了頭的恐懼壓下。
郁理身後是一面中空池景,水霧朦胧如夢似幻,偶爾有游魚擺尾,掀起陣陣漣漪。
莊銘昏了頭,竟然真的走了兩步。
郁理身上沒有紙醉金迷的混雜氣味,她目光沉沉地落在池底,不知道哪個傻子往裏面扔硬幣。
池景擺放嶙峋假山,如果腦袋栽上去的角度不對,應該也會出人命吧……
她這樣想着,同時也這樣做了。
足足過了十多秒,他才感受到了死一般的壓迫和窒息。
那是因為郁理擡手,鉗制了他的咽喉。
她本身就高,加之高跟鞋的分量,她一寸寸,收緊了自己的手指。
男人和女人的體力天生懸殊,她當然不會擺pose等着莊銘反抗。
郁理向前一推,其實是沒用多大的力氣,不防莊銘沒有站穩,裝了假肢的身體重心傾斜,他狼狽失措地一頭栽入池子。
莊銘像個倒栽葫蘆,一米八幾的男人跌進去,手腳并用的折騰,水花高高迸濺,她靈巧地往後避開。
郁理聲音冷然:“莊銘,你夠沒種。許夢昕已經死了,你還要不留餘地傷害她。”
莊銘這輩子的狼狽全貢獻給這對颠公颠婆,手掌胡亂掙紮時蹭破假山尖銳棱角,恨意上頭卻感受不到疼痛,他半身濕透,半透明的襯衫貼着腰腹,令人驚駭的瘦骨嶙峋。
他想翻身而起,但郁理施施然走到池邊,她今日穿了一條緊身熱褲,蹬着一雙珠鏈款的高跟鞋。
很高、很細、很長,像一柄匕首。
不偏不倚,踩着莊銘打算動作的肩頸。
“別動。”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眼神讓莊銘不可控地回想自己被周敬航打斷腿的那天,他也是同樣看垃圾的眼神。
“我一直想你和我說過的話。但恐怕,許夢昕是什麽樣的人,你自己也未知全貌吧。”
她還是那樣輕而柔軟的聲音,神色極度平靜,眼裏沒有悼念舊友的神采。
莊銘終于出離憤怒了,他手指摸到一小塊石頭,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沒入他手指,他渾然不覺疼痛,憋了滿心滿肺的腥甜血味,他狠狠甩手,石子脫手而出。
郁理不躲不避,石子擦着額角,剜開一線殷紅血流。
她皮膚白,顯得那點蜿蜒而下的血跡,像某種命定的落筆。
她佁然不動,他卻悚出一身冷汗。
這個女人,笑與不笑截然不同。完全說不上來她是笑起來好親近多一些,還是不笑時更好親近,目光中,溫和淩厲兼而有之。
郁理彎腰,半蹲池邊,古銅獅頭猙獰地瞪着她,她微微一笑,握住手柄。
沒有想象中的冰冷,池水溫熱,她雙手抓着莊銘的拐杖,這東西比她預料的更沉,更重。
但再沉,再重,還能比得上一條人命嗎?
筆直血線淌到唇角,她唇形生得非常漂亮,此刻雙唇微微上揚,語氣嬌俏,眼底卻一片荒蕪冰涼。
“恭喜你。”她微笑着說:“雖然有點晚,但我還是恭喜你,你當爸爸了。”
莊銘狠狠地愣住。
他的臉上,混雜不可思議、荒唐無解、驚訝錯愣的神色。郁理清瘦手指撥弄水紋,她淡淡起眼,唇角揚起的弧度驚心動魄。
“不高興嗎?”她反問。
莊銘遽然回神,他目露兇光,龇牙咧嘴,那張原本還算不錯的皮相變得猙獰扭曲。
“不可能!”他低吼:“這不可能!她怎麽可能懷孕?我每一次都做避孕,她不可能!她......”話到最後,像是被人淩空截斷,他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
郁理食指尖端頂着一小片長勢極好的水藻,要養得這麽漂亮,可不是輕易事。可惜了。
莊銘陷入回憶,他雙目失神,蒼白雙唇顫抖呢喃:“不可能,她不可能懷孕,我、我——”他猛然一哆嗦,陷入回憶。
他記得當時和她說分手,她表情很奇怪。她沒有舍不得,沒有哭泣,沒有痛苦或悲傷,她平靜得異乎尋常。
莊銘以爆出親密照為要挾,許夢昕仍然是不冷不熱的表現,她點頭,問:“是郁理嗎?”
彼時的莊銘,根本不知道這場游戲,根本沒有純粹的玩家和棋子,他說:“對,是郁理的男朋友,就是周敬航。”
她沉默許久,漠然道:“知道了。”
莊銘沒機會把這段瞬息之間一閃而過的回憶告訴郁理,她懶憊地垂下眉眼,攥緊屬于莊銘的拐杖。
男人痛苦嘶啞的喊叫咒罵不絕于耳。他痛苦地蜷縮身體,另一條完好的腿不自然地扭曲。
郁理知道這裏投資小百萬的隔音設備,節奏感極強的鼓噪音樂把他扭曲的聲音掩蓋。而他那些風聲鶴唳的保镖,早被郁理安排的人放倒。
昏死之前,莊銘只有一個念頭:
她言出必行。
真的敢打斷自己另一條腿。
.
郁理這段時間暫住宋思窈名下的另一套公寓。
她那天渾身戾氣地站在宋思窈家門口,側額破口,血跡幹涸,臉色蒼白,着實把宋思窈駭了一驚。好在傷口不深,遠不到需要縫針的地步,郁理讓宋思窈不要走漏消息,否則于詠糖會發瘋。
模特和演員差不多,都是出賣皮相的行當。
她沒有打開□□,自然不知道周敬航有沒有滾蛋。不過,無所謂了,她自認為他們感情早就岌岌可危。那不是眼淚可以挽回的愛情。
宋思窈對此倒是毫無芥蒂,和郁理這個人當朋友很爽,她性格好,玩得開,人又大方。
這位大小姐終于放棄了三年前“與戚映鬥,其樂無窮”的念頭,逐漸走上正軌,在自家公司挂名CFO,算是正式下海。
宋大小姐無不遺憾地感慨她和宋斂的婚事到底告吹,她把郁理當好朋友,但朋友和大嫂存在細微差別,她更願意和郁理當家人。
宋思窈偏好口味輕柔的蘇煙,她抽不慣,指尖銜着,泛出幽幽微光。
她安靜時有種攝人心魄的氣質,郁理手指輕點,截斷煙灰,忽然說:“我把莊銘打了。”
宋思窈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半分鐘後,她差點被紅酒嗆住,雲淡風輕被掐在咽喉裏。
“你把他怎麽了?”宋思窈難以置信地提高音量:“不是,大小姐,你幹什麽了?”
郁理簡明扼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重複一遍,末了,她神鬼莫測地補上一句:“他現在應該還躺在急診室裏。你要去探望?”
神經病啊。你真的和周敬航待太久逐漸周敬航化了。
宋思窈咽下吐槽,她仔仔細細地打量這位作風變态的大小姐。抛去異于常人的腦回路不說,臉蛋是真的能打。對着這張臉,好像被打斷一條腿也不是太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不對,宋思窈,你醒醒,你在說什麽?
郁理倒空煙盒,煙蒂一圈兒奶白色雲浪紋,她前頭貼後尾地疊在一起,擺成一個不規稱的圓。
銀黑色打火機一甩一甩,指端摩挲冰冷小砂輪,她伏低上身,視線與桌面齊平,簇升的幽藍火焰舔過冷煙草。
宋思窈神情複雜,黑白格桌布洇沒紅色酒液,她定定地看着郁理動作,她行事荒唐無常,宋思窈其實不懷疑給她個機會她就能把莊銘綁上火刑柱燒了。
——她和莊銘那點事情,知情人諱莫如深。知情人特指面前這位冷靜孤傲的大小姐。
宋思窈當然好奇,本着朋友交往的邊界感,她從沒有多問郁理和周敬航、莊銘的愛恨情仇。但她今晚冷不防搞這麽一出,宋思窈是真有些好奇了。
“你介意說一下嗎?”宋思窈從酒櫃摘下兩個玻璃杯,她邊倒紅酒邊問:“你和那個許夢昕是怎麽回事?她在你們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郁理長久地陷在靜谧溫情的燈光裏,她心髒跳得很慢,慢到像是即将失去電力的指針。她手指握住細長的香槟柄,抿一口淡金色的清冽酒液,長久地沒有說話。
每一次,和周敬航談到過去,結局一定是不歡而散。
說真的,這份過去真的那麽沉重嗎?以至于這三年她都過不去。那些模糊難辨的東西,那些糾纏難耐的情緒,真的有這麽重要?
重要到,她能夠對另外一個人的越來越重的心碎視若無睹。
她沒對宋思窈說出真相,只問她明後兩天有沒有空,需要她陪着去一個地方。路上,她會講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謊言,背叛,欺瞞,傷害,鮮血淋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