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崔珣只是看着她,一言不發,眸中神色平靜,李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她快速說道:“你若投降了突厥,惠妃根本就不會那般對你,還有……還有你身上的舊傷,也不會那般嚴重,所以,是世人誤會你了,你根本沒投降過突厥,是不是?”
崔珣終于開了口,但卻并不是回答李楹的問題,而是面色冷淡着說道:“是與不是,幹卿何事?”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李楹急了,她站起,匆匆走到崔珣身前,崔珣身量比她高上不少,她仰着頭看着崔珣,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白色留仙裙,兩臂之間纏繞着淡紅紗羅披帛,微風吹拂的時候,衣袂翩跹,披帛飄飖,仰起的臉龐素淨如玉:“我只是想說,如果你真的沒有投降突厥,你可以和我說,而不是将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心裏,那樣,會很辛苦的。”
她說的誠懇,但崔珣靜靜聽完,眸中神色依舊連一絲動容都沒有:“我勸你不要自作聰明,否則,必定會後悔。”
說罷,他便轉過身子,背對着李楹離去,李楹愣愣看着他的孤清背影,良久,才輕不可聞的幽幽嘆出口氣。
時值初春,浮岚暖翠,草長莺飛,李楹握着手中佛舍利,只覺風和日煦,遍體生溫,這佛舍利果然神奇,到手不過三日,她傷便好了大半,如今已經可以自由在白日行走了,她站在海棠樹下,眯着眼睛,用手遮擋着暖陽,看着早莺争暖樹,新燕啄春泥,她喜歡看這般生機盎然的風景,這會讓她覺的自己并沒有死,而是和早莺新燕一樣,是鮮活的生活在這世間的。
樹枝上有一處燕巢,一只雛燕從燕巢中跌跌撞撞飛出,但它翅膀似乎還沒長好,風一刮,雛燕便被風吹着,掉落在李楹腳下,李楹蹲下去看,只見雛燕努力着撲騰着翅膀,但再怎麽努力,也飛不回燕巢,李楹動了恻隐之心,她伸出雙手,想将雛燕送回巢中,但是她的手掌卻穿過雛燕的身體,她這才想起,她碰不了活物,所以她根本沒有辦法将雛燕送回去。
李楹正焦急時,忽見繡着金線花紋绫的緋色官袍出現在眼前,她擡頭一看,欣喜道:“崔少卿,你能來太好了。”
還不等崔珣反應,她着急道:“你能幫我,将這雛燕送回燕巢嗎?”
崔珣瞥了眼還在倔強撲騰的雛燕,說道:“為何要送?”
“不送,它會死的。”
崔珣神色淡漠:“那又怎樣?”
李楹沒想到崔珣會是這樣回答,她微微愣神,突然想起自己初見崔珣之時
,她央求崔珣幫她去查明真相,崔珣也是很冷淡拒絕了,還是她用供奉在西明寺的香囊交換,他才答應幫她。
李楹嘆了口氣,看來要讓崔珣救這雛燕,就要拿等價之物交換,她搜腸刮肚想着等價之物,最後試探着說道:“崔少卿,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雛燕也是一條性命,救了它,陰司會為你積累功德的,這樣,也能給你,以及你所關心之人回報福澤。”
她說完之後,沒想到崔珣倒是沒像之前那般置之不理,而是蹲下身子,抓着那只雛燕撲棱的翅膀,将它提了起來。
李楹見狀,知道自己應是說動了崔珣,她正高興,卻見崔珣擡頭望了望不高的枝桠,澹然說道:“我爬不上去。”
李楹萬沒料到會如此,她頓口無言,然後擡頭望了望那枝桠,枝桠離地不到丈餘,她都能爬上去,崔珣卻爬不上去……
崔珣道:“讓啞仆來吧。”
說罷,他便喚過啞仆,将雛燕遞給他,啞仆手腳靈活的爬上枝桠,很快就将雛燕放回了燕巢。
李楹看着雛燕歸巢,她松了口氣,目光也不由看向崔珣腿腳,他腿腳遮在緋色官袍下,看不出什麽,但系着金帶蹀躞帶的腰肢窄細纖瘦,大周官員,四品服深緋,金帶十一銙,顯然這十一銙金帶對于崔珣來說太大了,蹀躞帶系上腰扣後,餘下的帶尾多出很長一截,只能插入腰帶之中垂下,他腰都清瘦成這般,想必腿腳,也好不到哪去。
李楹不由想,這和阿史那迦口中的兩年折磨有沒有關系呢?到底是多麽狠辣的折磨,才能讓不過二十餘歲的崔珣,腿腳不便到連這丈餘樹枝都爬不上去。
李楹正胡思亂想着,連啞仆是什麽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崔珣皺眉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忽道:“你可以在白日行走了吧?”
李楹這才回過神,她忙點頭:“可以。”
“那随我去趟城郊。”崔珣頓了頓:“是王燃犀的事。”
崔珣帶着李楹,一路來到城郊一處荒山,這荒山甚是偏僻,幹枯的樹木沿着陡峭的山坡淩亂的生長着,四周鳥獸絕跡,荒無人煙,李楹疑惑的四周看着:“崔少卿帶我來此做什麽?”
“帶你看樣東西。”
崔珣烏皮靴踢開覆蓋在地上的枯黃樹葉,李楹隐隐從樹葉下,看到一支化為白骨的手臂。
李楹“呀”了一聲:“這……這是?”
“這是三十年前,尚衣局的宮女王團兒。”
“王團兒?”李楹隐隐約約有些印象,這個宮女勤快溫順,曾經給她送過幾次衣服:“所以,這是王團兒的屍體?”
崔珣點了點頭:“死了三十年了。”
“她為何會死?”
“被人殺了。”崔珣道:“我派人查了三十年前的宮女名冊,果然有所發現,這個叫王團兒的宮女,以前是王家家奴,後來王家釋放了一批奴婢,其中就有王團兒的父母,王團兒也作為良籍被選入尚衣局,他們一家都對王家感恩戴德,鄭筠被抓入大理寺後,王團兒也不見了,若我料想的不錯,她應是被王燃犀殺了滅口。”
荒林地上滿是厚厚的枯枝,連個腳印都沒有,足以見此地鮮有人至,的确是一個抛屍的好地方,李楹不由問道:“這屍體,是怎麽找到的?”
“察事廳的探子遍布整個長安,莫說一個宮女,便是死了條狗,也能掘地三尺找出來。”
李楹瞠目,她知道察事廳和大理寺雖同掌刑獄,但職責有所不同,察事廳負責監察官員與王公動向,暗探極多,可不經過大理寺就直接辦理案件,然而她沒想到察事廳可怕到只用了十幾日,便将一具三十年前抛屍荒野的屍體翻出來。
那既然察事廳連三十年前屍體都能翻出來,臣僚隐事,自然無所遁形,怪不得察事廳如今風頭已經蓋過大理寺,讓長安所有臣民都對崔珣又恨又怕。
李楹向來對政事不感興趣,但就算再不感興趣,她也知曉如崔珣這般的暗探頭子,歷朝歷代,都沒什麽好下場,何況崔珣還如此張揚,他樹的敵,恐怕數也數不清了,那他将來的下場,恐怕格外慘烈。
李楹想到此,不由又多看了崔珣一眼,崔珣并未發現李楹心中所想,荒山風寒,他裹了件純白狐裘,銀白狐毛更襯的他側臉蒼白如雪,俊秀如玉,李楹忽又想起他三日前那句“幹卿何事”,她心中莫名一陣氣餒,黯然之下,也不再去想其他了,而是問崔珣:“崔少卿,既然找到了王團兒屍體,那能找到王燃犀問明真相嗎?”
崔珣沉吟:“王燃犀性情狡詐,縱然用刑,也不一定能從她口中問出真相。”
“那應該如何是好?”
“我倒有個法子。”崔珣道:“公主可還記得王團兒容貌?”
“隐隐記得。”
“那便好辦多了,煩請公主畫出王團兒容貌,餘下的事,交給我處理便是。”
王燃犀病了數十日,每日昏昏沉沉,噩夢不斷,一閉上眼,便是李楹濕漉漉溺斃于荷花池的模樣。
她大叫着醒來,一旁伺候的侍婢慌忙上前伺候,撫着她的背順氣:“娘子又做噩夢了麽?”
王燃犀有苦難言,她喘息着:“尚書呢?”
“尚書去了朝參,被聖人留下議事,還未歸來。”
“璋兒呢?”
侍婢吞吞吐吐道:“小郎君……小郎君去了平康坊。”
王燃犀咬牙:“他母親都病成這般了,他還有空去平康坊狎妓!”
她氣的咳了陣,咳完後,心中卻是一片悲涼,她一生争強好勝,到頭來,卻是丈夫不喜,兒子不孝,也不知道自己忙活一場,到底得到了什麽。
若無三十年前的嫉妒不忿,她應該會嫁得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公子,和他琴瑟和鳴,兩心相契,生下的孩子也應是個溫良恭儉的謙謙君子,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看似風光,實則冷暖自知。
終究是一步錯,步步錯。
王燃犀恍惚間,眼前浮現了那個溫潤如玉的青年。
她張了張口,那聲“表兄”,始終還是放在心中,不敢說出口。
王燃犀苦笑了聲,對侍婢道:“你們下去吧,我歇息會。”
侍婢得令退下,王燃犀躺在黃花梨壺門床上,望着垂下的絲羅帷幔,既然做都做了,就不要傷春悲秋了,這不是她的性子。
等她病好了,她還要再去宮中陪伴惠妃,為璋兒謀個一官半職。
想到惠妃,她又覺的一陣恥辱,那個傲慢驕矜的突厥胡女,臉上還有朵蓮花印記,她憑什麽得到聖人垂愛,還需要她這個太原王氏嫡女像狗一樣去讨好她!
哼,遲早和她的姐姐,那個叫什麽阿史那兀朵的胡女,就是那個崔珣在突厥伺候的公主,一樣死于非命!
不過,話說回來,崔珣在突厥伺候阿史那兀朵,難道沒有伺候她的妹妹阿史那迦嗎?所以阿史那迦,真的是完璧之身嗎?
王燃犀怨毒的想着,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只是睡夢之中,她又夢到了李楹。
夢中李楹穿着那日馬車上的紅白間色裙,靜靜的看着她:“你為什麽殺了我?”
李楹一步一步走近,掐住她的脖頸:“你殺了我,我也要殺了你償命!”
“啊!”王燃犀尖叫了醒來,她額上滿是虛汗,她一把抓住匆匆趕來的侍婢:“快!快随我去西明寺禮佛!我要神佛為我驅鬼!驅鬼!”
她語無倫次的切齒說着:“還有,把府裏的所有道士和尚都帶上,開光的那些念珠也帶上,要是那鬼再敢來,我定要讓她,魂飛魄散,永劫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