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柏松很少後悔自己做過什麽,即使躺在印西的叢林中,感受着蛆蟲啃咬自己的傷口,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承受罪罰。
只是會想起一雙眼睛,充滿恨意的,倔強的眼睛,他與這眼睛的主人纏鬥多年,如今終于一敗塗地。
繼而他想起哥哥,一個無用而癡情的男人,即使知道妻子因何而死,也會因為血脈親情隐而不發,最終在憤怒和愧疚中郁郁而終。
柏意不像哥哥嫂嫂,如此狡猾,如此奸詐——他本就不該像的,這樣一個被收養的,幸運的小畜生。
重疊的寬大樹葉仿佛層層鬼影,柏松瞳孔放大,看到無數青白的面孔對他低語。
他感受到副熱帶氣候的沉悶空氣,肺部仿佛被重物壓垮,瞬間睜大眼睛,呼吸驟停。
柏松成了失蹤名單中的一員,每年都會有做着發財夢铤而走險的偷渡客,柏松作為其中一員,并不獨特,也并不顯眼。
董事會召開的頻率上升,每次的主題不過是一些老派的指責、執拗,柏意并不在乎,傲慢讓他們還未發現公司裏越來越多的新面孔,這沒關系,新血液吞噬舊細胞的過程都悄無聲息,轉型已是必然。
大廈将傾,而他勢在必得。
路演的終點站是港區,在這之前安陸飛了好幾個城市,有時候柏意會出現在臺下,兩個人會相視一笑,然後安陸開始回答記者的問題,柏意就拿出手機記錄着。
但最後一站,柏意沒有出現。
港區的天氣很柔和,路演結束後,安陸一個人來到碼頭,海岸線向遠處無限延長,鱗次栉比的大廈在海面上投下巨大的倒影,燈光也在海浪翻滾中微微晃動。
安陸拍下一張照片,發給柏意。
柏意回複的很快,問安陸今天的路演有沒有遇到難纏的記者,在港區玩得開不開心,沒等安陸把字打完,一個視頻申請就撥了過來。
“安導——”柏意拖着長音,“好想你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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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被柏意的臉占滿,安陸搖搖頭說:“很忙,沒有時間想你。”
柏意聽到又要鬧,但是安陸将鏡頭轉了個方向,讓柏意可以看到海對面的萬家燈火,對柏意說:“但是很想讓你在這裏,和我一起。”
手機屏幕黑了一瞬,緊接着是柏意慌裏慌張撿起手機的畫面,安陸聽到柏意的語氣有些急迫:“真的嗎?你想我了?”
“嗯,但是你先忙,以後有的是機會。”
柏意承認自己心花怒放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雖然很想你,但還是玩得開心再回來。”柏意把手機靠在電腦屏幕上,一邊辦公一邊跟安陸說話。
安陸說再待幾天:“大家來一次港區不容易,過一段時間再回去,可以嗎,柏總?”
黑暗的天幕下,閃爍着五彩斑斓的城市,透過屏幕投射在柏意眼中,柏意仿佛能看到安陸此刻的面容,那是一抹淺淡的微笑和溫柔的眼神,安陸說起玩笑話時,語氣也是淡淡的,雲淡風輕。
柏意說好,兩個人沉默下來。
海風的聲音很大,安陸一直舉着手機,柏意突然問:“有貝殼嗎?”
“有吧,但是去海灘要走很遠。”
“哦,那等以後咱倆一起去。”
“好。”
“港區有什麽好吃的嗎?”
“有吧,今晚去的餐廳有阿華田,還不錯。”
“那以後帶我去吃。”
“好。”
“港區帥哥多嗎?”
“……”
“哈哈,沒事,我就問問。”
遠處傳來寧萌萌的聲音,在喊安陸回酒店,安陸終于把攝像頭轉過來,跟柏意告別:“回去了,你忙。”
屏幕黑了又亮起,柏意面色變得陰沉,王昱一直坐在柏意對面,對老板變臉的技術表示佩服。
柏意的郵箱裏收到一封信,寫信人是因為挪用公款被開除的王品安。
附件是一個很大的壓縮包,不同角度的照片,主人公都是安陸——拍攝間隙小憩的安陸、即便是盒飯也吃得很香的安陸、等公交的安陸、認真點餐的安陸、在海邊吹風的安陸……每一張都很漂亮,每一張都讓柏意心驚。
王品安很聰明,可惜他忘了,柏意做碼頭生意起家,港區是他的第二個故鄉。
安陸醒來時,窗外傳來的海浪聲和低矮昏暗的房間讓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在酒店房間。
頭是暈的,肌肉酸疼,饒是沒有經歷過,安陸也大概明白了,自己此刻的處境并不太好。
手機沒有在身邊,屋裏的電視倒是可以打開,時間顯示在淩晨兩點,安陸換了幾個頻道,發現只有幾個本地的深夜頻道還在播放節目,沒有什麽人口失蹤的新聞,于是判斷自己的消失還沒有被發現。
窗外很安靜,只有船劃破海面的聲音,這大概率是艘貨船,安陸只好打消了大喊的想法。
房門打不開,安陸試着扭動了幾下,紋絲不動。
只好躺回床上,安陸閉上眼睛,一種恐慌感才緩慢的攀附上來。他自問遵紀守法,惹不到什麽仇家,更沒有什麽值得勒索的價值,不用怎麽思考都知道,對方的目标實則是柏意。
安陸倒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勒索別人的人質,恐懼又新奇,但他更想看看綁架自己這個人是誰,怎麽如此篤定柏意會為了自己妥協,畢竟連安陸自己都覺得荒謬。
天光從窗戶透進來,安陸看向海面,入目是微小的波光粼粼,與他在碼頭看到的夜色又有所不同,黎明的海面延伸向更遠的遠處,波光卻近在咫尺,恰在眼前。
安陸閃過打破玻璃跳海逃跑的念頭,然後迅速打消,如果對方發現自己并沒有可以用來威脅柏意的價值,應該也不敢痛下殺手。
時間很快跳到8點,安陸想這會兒萌萌他們估計還沒醒,那柏意呢,會不會發現接他視頻的人變成了一個仇家?
會來救我嗎?發現我的時候我身上會長滿藤壺嗎?他會被吓到嗎?應該不會吧,畢竟他有時候很像黑社會。
這麽一想還挺好笑的,安陸對自己的樂觀表示贊賞。
本地頻道的晨間新聞播放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偶爾會有幾個港區的演員不小心被拍入鏡頭,記者沒認出來,上前詢問一些諸如“如何看待鄰居往樓下扔雞蛋”這種的鄰裏矛盾問題,安陸看到幾張熟人的臉,他們有些驚訝且無措的回答問題時,安陸感到一種割裂的微妙感覺。
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安陸分辨不出來是什麽情況,于是輕輕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上邊,有人的腳步聲,急切到沒有章法。
門開了。安陸還沒來得及退後,便感受到柔軟的擁抱,和溫熱的呼吸。
“柏意?”安陸很有些費勁的從懷抱裏擡起頭,卻只看到柏意身後乍洩的陽光,柏意把頭埋在安陸肩窩,似乎還心有餘悸。
王品安被拷着移交到海警船上,還沒想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找到的,他對着柏意破口大罵,但柏意一個眼神也沒有給他。
出警的隊長跟柏意握手之後,一起上了警船,安陸還沒回過神來,柏意摟住他,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安慰誰。
安陸一時想不起問些什麽,于是放棄了,緊繃了一整晚的神經陡然放松,安陸靠在柏意肩膀上,昏昏沉沉地就要睡着。
艙裏的人大概都看出來兩人的關系,但都很默契地沒有問什麽,給兩人留了足夠的獨處空間。
之後的筆錄環節,安陸也都像做夢一樣完成了,其實他也說不出什麽來,莫名其妙在一個房間裏待了一晚,被救出來才和綁架自己的人匆匆見了一面。
從警局出來那一刻,安陸才有了一些實感,寧萌萌在車邊站着,看到安陸就沖了過來,抹着眼淚說自己一醒就聽說導演被綁架了簡直要吓出心髒病雲雲,安陸摸摸她的頭,說沒事了,自己其實睡得挺好。
電影馬上要上院線,安陸坐在床上喝了一杯熱水,才想起來問柏意,這件事有沒有上新聞,柏意搖搖頭,安陸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柏意又抱了過來,莫名讓安陸想到動物園裏挂在樹上的大考拉,安陸在這安靜中逐漸回溫,也抱住了柏意。
過了很久,安陸聽到一聲“對不起”。
安陸安撫似的拍拍柏意:“不怪你。我也不怕的,我知道他的目标不是我,不管你救不救我,總歸死不掉。”
柏意還是小聲說着對不起,安陸一下又一下的摸着柏意的頭發荦氜,試圖給雙方一些安慰。
房間裏的溫度很舒适,可能是迷藥劑量太大,藥勁沒過,安陸又犯起了困,迷迷糊糊地在柏意懷裏就睡着了。
王昱發來消息說,王品安供認不諱,數罪并罰可能要坐很多年,只要安心等結果就好,柏意恨不得把王品安送去東南亞跟柏松不知道爛到哪裏的屍體做伴,但安陸不喜歡法外之徒,他要做守法的公民。
安陸呼吸綿長,在柏意懷裏像輕飄飄的一朵雲,柏意把頭埋在安陸頸側,緩慢跳動的脈搏貼着他的嘴唇跳動,換來片刻安心。
今天的安陸終于迎來千百次睡眠中最安穩的一次,并且罕見地做了一個柔軟的夢——他是流落街頭的流浪貓,在雨中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裏,他擡頭,看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柏意又陪着安陸在港區待了幾天,有時接受警方傳喚去警局接受詢問,有時在港區的街道漫無目的閑逛,安陸有個膠片機,逛街時被柏意搶走,大言不慚道要給安陸拍下最帥港風游客照,結果錯按視頻鍵,迅速浪費掉一卷膠片。
離開港區的前夜,海邊舉辦了燈光和煙火秀,安陸的手被柏意握在手心,天上的煙花炸開,流光墜進海裏,和游輪上的燈火融為一體。
安陸生出逃離的沖動,如果這是一場夢,他害怕夢醒。
“柏意,抱歉。”安陸擡頭看着柏意。
柏意沒聽清,偏頭靠近,以為安陸在索吻,于是兩個人很短很純情地接吻,嘴唇輾轉片刻後,安陸說:“其實在船上的時候,我以為你不會來。”
他一度認為自己和柏意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戀愛關系——柏意太輕佻,愛上一個人太輕易,安陸太沉默,相信自己被愛很難,如果不是柏意用金錢引誘,安陸或許永遠不會和他有交集——類似于愛情,接近于包養,安陸是這麽覺得的,所以不奢求被拯救,不期望被選擇。
但是在柏意的懷裏看到天光乍破的時候,安陸心裏的翅膀開始了很微小的振動,引起一場摧枯拉朽的飓風。
柏意沒有因為安陸的話生氣,他和安陸額頭相抵,笑着說:“我知道,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