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落鳳清鳴
第51章 落鳳清鳴
這一場戰争,耗時近半載,終于落下帷幕,光是清理戰場,清點戰利品就花掉了近一個時辰,十裏外駐紮的後勤部隊也趕來會合,從君便在其中。
展連豪在展戎面前見禮過後就去同展連英清點人馬去了,展戎親寫露布,奉江在他身側看着他落筆,面色沉靜無波。
小兵跪地雙手持露布,展戎寫罷,墨跡還未幹,便被懸于竿上,立于軍前,待明日,便要将其傳入京中,驿館相接,不眠不休,最快十日,便可回京。
小兵雙手接過他手中毛筆,躬身後退,退下了,展戎視線不轉,問:“連海關大捷,監軍心境如何?”
奉江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将軍用兵如神,我軍大獲全勝,奉某自然是喜悅的。”
展戎道:“賀監軍喜了,可于聖上處交個好差事。”
“将軍這是哪裏話。”奉江向右肩方向叉手,此乃永平方向,說,“将軍勞苦功高,此戰可留命青史,奉江奉聖上命令,行監軍之責,定是如實禀告,以便聖上論功行賞。”
展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不再與奉江答話,高聲道:“副将何在?”
下屬小兵紛紛傳令,喚展連豪,展連豪疾步走來,在下首行禮:“末将聽令!”
展戎道:“今夜駐紮此地,就地飲宴,全軍同歡,吩咐各營有司,開倉放糧,烹羊宰牛,清點所俘敵軍戰馬,色衰毛糙者皆宰殺剝皮,大宴三軍。今夜無一兵無肉,無一卒無酒,此戰殺敵俘敵過十人者,可與本将同帳飲酒。傳令!”
展連豪叉手高聲大喝:“喏!”
此音剛落,軍士們吼聲如雷,持戈搖晃,氣震雲天。
此令傳下不及半個時辰,每三五成群可見宰羊者,每一團可見殺馬剝皮者,篝火遍野,軍士歡娛游戲,賽馬投壺,歡騰非常。
宴飲大帳已搭設好,展戎與奉江在一處巡視軍營,回路時路過與宴飲帳非常相近的一個帳子,奉江腳步一凝。
那帳子位于軍營中央,一看便知是為展戎搭好的帳子,這時已是冬初時節,雖未落雪,卻也是寒氣逼人,這軍中人人皆着重甲,唯他穿得單薄,不是小公子,卻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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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江駐足,遙遙地與小公子四目相對,思及展戎,忙要收回目光,卻已是不及。
展戎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小公子在風霜中立于帳前,單薄卻極惹眼。
展戎微微挑眉,看向奉江,朝着宴飲帳做了個請的手勢,道:“監軍先請,恕本将暫且失陪了。”
奉江不動聲色,卻也無心客套,略一拱手,由小兵引着,朝宴飲帳去了。
展戎朝小公子走去,從君略一踟蹰,待将軍行至一半時迎了上去,跪地拜禮:“從君見過将軍,恭賀将軍大獲全勝,從君喜不自禁,無外物可獻禮,望将軍饒恕。”
“賞你的大氅,如何不披?”展戎對小公子的奉承毫不動容,問道。
從君不敢擡頭,垂首道:“遷營匆忙,從君攜琴而來,不及整衣,望将軍饒恕。”
展戎眉頭微沉,說:“起來吧。”
小公子起身,聽得展戎道:“你這次倒是乖覺。”
他不敢應聲,将軍吩咐身側士兵去将琴拿來,轉身朝宴飲帳走去,小公子垂首跟在他身後,一同進了帳子。
其他兵士将領大多已就位,待将軍落座開宴。小公子跪坐于将軍側首侍奉,此宴算是小型的慶功宴,将軍要總結功績,點出骁勇的士兵,賞酒賞肉,各将士接番飲過賞酒,才正式開席。
一波過來獻舞的軍妓魚貫而入,樂聲起,小公子的琴也被拿了過來,擺在他身前。兵士飲酒作樂,無需多表,小公子為将軍斟酒添菜,眉目恭順。
一輪舞曲罷,樂聲停。将軍命從君奏琴助興,自己則與下屬們行酒令,賭酒行詩。
小公子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彈琴,琴音銳利铿锵,完全融入了軍營的氣氛裏。而奏琴的小公子本人卻寡淡疏離,好似在這個世界之外,衆人皆都是歡娛宴飲,無人注意到他。
奉江默默地飲着酒,雖是面色無波,周身氣氛卻有些低沉。旁邊幾位将領本還欲同他交談,後來也都作罷了。
這帳子裏,只有他二人隐沒在喧嚣之外。
酒過三巡,宴至酣時,将軍坐回上首,神色輕松,張狂不羁,恰小公子一曲罷,将軍喝了樽中酒,道:“軍中盡是些不通筆墨的粗人,空聽一耳朵豪邁,也無甚意趣。”
将軍眸中笑意張狂,看向從君,說:“既是要獻禮,歌一曲,何如?”
下首一位虬髯滿面的陣将粗聲嬉笑道:“将軍為了哄美人,就這麽貶低咱!”
滿帳士兵皆是大笑,将軍道:“此美人乃落鳳,自然要差別待之。”
調侃罷,仍是那威壓滿滿的笑模樣,扭過臉來,幽深的玩味眸光看着從君。
小公子好像聽不到這些狎戲的話,面容沉靜地看着手下的琴弦,帳中衆人的目光皆落在他的身上,唯有兩道目光有如實質一般,他知道源于何人。
他是“落鳳”,他沒得選。
從君擡手撥了下弦,流水般流暢的一道音,全帳寂然,小公子手指動作微變,再度撥了一記,這一聲如同金戈交鳴斧钺激蕩,小公子彈奏起來,待一段曲音落,才開口唱了起來,指下樂曲合着腔調。
“兔驚走兮雄鷹降,飛黃騰兮馭大荒
戰鼓擊兮摧肝膽,三軍勇兮破戎疆
弓霹靂兮鞭如蟒,槍似電兮裂穹光
……
寒商起兮千葉落,九張弓馳動雲霄
乘奔飚兮銀蛇舞,怒馬啼嘶大浪逃
七尺槍兮枭敵首,赪盤昏兮将星搖
……”
這曲吟唱,聲音清朗如玉器相擊,利落如鴻雁穿雲,琴音相合,有如空谷傳音,鳳雛清音破九霄。
宴從君啊宴從君。
也曾鸾閣點江山,也曾擲筆金階前
也曾無心貴桂酒,也曾芳墨萬人求
在座者皆屏氣吞聲,震撼非常,不敢相信将軍的胯下男寵竟如此驚才絕豔,也這才想起來,這人原來曾是何等的身世顯赫,才貌絕倫。
但也就這一剎能想起來罷了。
從君一曲罷,撥弦收尾,餘音繞梁,不絕于耳,方才的吟唱之音仿若還在衆人耳中萦繞着。
将軍擊掌叫好,将衆人從沉醉中喚醒過來。展戎笑着看向小公子,豪邁道:“不愧曾經名滿京都,清風過耳,當賞!”
展戎親自将酒樽斟滿了,單手一推,推至案邊。
小公子眉目低垂,眨了眨眼,拜首道:“從君謝将軍賞。”
側身過來雙手拿起酒樽,仰頭飲下,軍隊中的酒器容量過大,将軍斟得太滿,酒性又烈,小公子喝了兩口便嗆咳起來,酒液淌了一下巴。将士們見他模樣,反而愈加意趣昂揚,紛紛有節奏地擊着掌,哄道:“喝完!喝完!喝完!”
軍中飲酒狎妓,都是這個架勢,文人宴樂時也是叫妓子這般助興的,不如軍中豪邁粗莽罷了。奉江不是頭一次見,算得上習以為常,此時心中卻尤為郁悶。
展戎看着單手持樽、掩唇輕咳的小公子,調笑道:“真是不頂用,本将願饒你,我這手下兵士還不願呢。”
話罷接過小公子手裏的酒樽,掐了小公子的下巴,令他仰頭,便撤回了手。單手持樽,将酒液朝小公子口中倒去。
從君跪坐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面,半閉着眼睛仰着頭,吞咽不及的酒液順着下巴淌了一脖頸,濕漉漉的,顯得那段漂亮的頸子一片柔膩的奶白色。
小公子前襟濕透了。那酒液雖細細一縷,将軍卻沒有間歇地傾倒,只要他不賣力吞咽,便會被嗆到,因此一絲也不敢松懈。
他這模樣是何等的凄美,營帳中兵士狼嚎陣陣,哄聲喧天。這一樽酒終于見了底,小公子撲倒在地,面頰濕漉,眼尾殷紅,散着一身酒香,狼狽而美豔。
将軍将酒樽随意一扔,将軟趴趴的小公子拎了起來,故作惋惜道:“浪費了好酒。”
便扯着小公子後腦的頭發,眸光侵略性十足,自他的脖頸舔舐到了下巴尖。
宴會的靡豔氣氛到了頂峰,将士都各自離席,逗弄着妖嬈的軍妓,在帳中歡舞起來。
唯有奉江仍一動不動。
将軍将小公子往肩上一扛,大踏步穿過營帳,将士們又是一陣起哄嚎叫,從君乖順地伏在将軍的肩膀上,快要從帳中走出去時才擡起頭來。
隔着喧嘩嬉鬧的人群,正對上奉江深沉的目光。
四目相對不過一剎,小公子就脫離了奉江的視線,離開了帳子。
奉江停頓片刻才收回目光,自斟一大白。
只有他記得他曾是宴從君。
注釋:奔飚:指疾風;赪盤:太陽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