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盼頭
第46章 盼頭
以戎人境內為戰場的攻城戰再度打了起來,這回戎人是東道主,不熟地形,縱是骁勇如展連英,也沒讨到好處。
今日你勝,明日我勝,奇襲強攻層出不窮,你來我往打了小半個月,兩方都沒落到好處。攻城成功,轉瞬又被奪回,如此反複下去,入冬之前恐是不能得出結果。軍情緊急,展戎也沒有閑暇來讨從君的嫌了。
戰局之中禁宴樂,某方面軍妓也算是得了小清閑,實則卻也沒有閑下來。戰士們的衣裳都需她們清洗縫補,苦務甚多,秋日冷了,自是不比夏日,柴禾珍貴,沒有熱水可用。這樣一來,也不知和賣身子相比,哪個更好一些。
紅藥是難得的清閑的人,她是真清閑,總也無事可做的,日日唱歌譜曲,練舞看書,還有許多閑工夫琢磨吃食,悠哉得不似軍中人。
只是近日軍糧也有些吃緊,沒甚多的好東西由她揮霍了,她開始琢磨起炒黃米來,至今為止一次沒成功過,硬塞給從君嘗。
小公子勉勉強強嚼了幾粒,紅藥瞪着眼睛看着他,問:“怎樣?”
這味道自然不消說,小公子抿唇扯出個禮貌的笑來,不出聲,叫紅藥嗔怪地點了下額頭。
她不跟這什麽炒黃米糾結了,往榻上慵懶地一倚,說:“将軍這幾日可還好,戰事吃緊,沒空折騰你了吧?”
從君輕輕點了點頭。
休說房事,平日裏也不需他殷勤侍奉了,心思全放在戰事上,也并不需他去議事堂奉茶跟随,想來可能是有些許奉江的原因。但對他的管制也松了,除卻早晚伺候更衣盥洗,也不甚在意他白日裏往哪裏去,歸根結底,還是沒閑暇。
紅藥見狀有些放心,說:“你要是不作妖,還能好過一陣子。”
她倚在小窗邊上往樓下看,軍妓們在晾衣服,院中的樹都枯了一半了,起了風,三三倆倆的落下秋葉來。
紅藥看着葉子出了會兒神,說:“這仗秋天打不完的話,下了初雪,就得收兵。”
她收回目光:“将軍之前放了狠話,不大獲全勝,不會善罷甘休。”
紅藥說着微微湊近了些,小聲說:“朝廷又派了監軍過來,此戰不論勝負,之于展戎,都不是好局勢。若未能得到降狀,就算推了邊境,也會落人話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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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藥擡眼看向從君,重話輕說,輕飄飄地道:“這隊,你要怎麽站?”
小公子的棋,紅藥步步都看着,俯仰由人的奴隸,沒有一步是好走的,紅藥不怕別的,只怕他前路難走,後路又難逃,展戎絕非常人,惹得不耐了,是個直接掀棋盤的主,一個奴隸,玩夠了,弄死了就弄死了,碾死螞蟻一般。
從君看着紅藥,頓了片刻,沒回答這個問題,問:“紅姐似乎熟讀兵書?”
紅藥聞言一怔,悠悠地笑了起來,說:“你這混小子,不願答就不答,拿我起什麽話頭。”
從君也不心虛,說:“紅姐總說我,卻不提自己的事,你待我這樣好,我卻對你身世一無所知,心中過意不去。”
“我有什麽事好說的呀。”紅藥笑了笑,眸光看向從君,說,“且等哪天我走了,就跟你說。”
紅藥說着掰着蔥根般白淨的手指數了起來,笑着說:“也就小半個年頭了。”
她每每說及這個,眼睛都會明亮幾分,嘴角也挂上小女兒般的嬌羞,與平日裏罵着狗将軍的放浪樣子大不相同。這便是心裏有盼頭的模樣,從君看着紅藥的面容,心裏別有一番滋味,又柔軟了幾分,問:“紅姐的郎君,是怎樣的人?”
“他呀。”紅藥嘴角噙着一縷笑意,說,“是個六品小官,見我那年,是科考的新秀,剛入官場,在工部做個主事。”
紅藥開了話匣子,說:“那日也是官場逢迎,來樂坊取樂,他是被長官帶進來的。他這樣的小官,又沒什麽錢財,姐妹們也就逗弄逗弄,無人搭理他。”
“他就自己一個人坐在最角落裏,不時才拿起面前的小盞輕抿一口。我在坊裏是有名號的,被抓來捏去的灌酒。喝得多了,那些大人們也喝得多了,胡亂地跳起舞來,各自歡愉發瘋。他還是坐在一邊,讷讷的,也不言語,時而有人搖晃他喝酒,他也就是一笑。我跳舞跳歡騰了,摔到了他旁邊,看他年紀輕輕,模樣又清俊,起了逗弄的心思,朝他身上爬。”
紅藥說着低頭笑了下,那笑意嬌羞非常,說:“他吓壞了,臉都漲紅了,也不敢動,說我,姑娘,你喝醉了。”
“我照他臉上親了一口,說,醉了怎的?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了一句,醉了傷身。”
紅藥說着笑了兩聲,道:“在樂坊裏,對我一個煙塵女子說,醉了傷身。真是個青嫩的雛兒,誰能不笑他。”
從君認真聽着,紅藥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覺得好笑,也沒往心裏去。誰知道第二天,剛到巳末,将将的黃昏,天不見黑,他就上門來了,這點還沒到開業的時候呢,這個愣頭青!他銀錢少,誰願意接待他,他就說,自己是落了東西,塞給了管事嬷嬷點銀錢,到我房前來了。”
“這麽點銀錢,連買我喝茶談心的都不夠,我都快将他忘了,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麽。這些剛入官場的小官,什麽龌龊心腸都有。這樂坊雖說是個玩樂地方,卻是消息最通的,姑娘哄得大官喜歡,更是無事不知。有個姐妹就遭了哄騙,那人說是平步青雲之後為她贖身,結果她把消息都說了,叫那郎君投其所好,果不其然那官人得了升遷,過了不消一年,就升了兩階,你猜怎的?人家再來也不來,官場應酬時來找樂子,可是一眼都不偏。那傻姑娘當晚就要懸梁,被我們和嬷嬷扯下來了。”
“我當他也是這麽個龌龊貨色呢,雖說不見他,也快把他忘了,但他昨天清俊模樣,畢竟給我留了個好印象,今天看他還死皮賴臉往我門上來,心中有些失望。你猜怎的?”
紅藥失笑,看向從君,說:“他送了包解酒茶給我,說這是他家鄉的特産,很有效用,還說,雖是無奈,但也喝大傷身,讓我多加注意。”
紅藥那日隔着門縫看着他,一聲也沒出,這人将東西放下,就走了,一身青衫官衣還沒換下,清瘦的一道背影消失在雕花走廊那端,瞧着是極清秀的。
打那以後,每隔兩三周,這六品小官都要來一回。照舊是花不起茶錢,連紅藥的閣門都進不來。每每只是坐在雕花屏風那側,也就安靜地坐着,偶爾說上一句話,仍是平淡柔和的,也無所謂紅藥應不應。
這個一身紅衣的女子,落在地上一道清影,斂了所有的放蕩儀容,就隔着雕花木質屏風的格子看着他。
直到三個月之後,紅藥在香爐的袅袅升起的青煙之中,伸出玉臂,把這小官引進了自己的內室。
“床上也是傻愣愣的菜雞,動都不曉得怎麽動呢。”紅藥說這事,一點都不羞,笑着看向從君,打趣道,“是不是想笑,俗氣吧?落魄才子和妓女,坊間賣的話本子,都是這樣的豔事。”
從君搖了搖頭。
紅藥仰頭看着房梁,既有些小女子的天真,又有些成熟女子的妩媚,語氣似是交心朋友,又像個知事的姐姐,感慨道:“剛淪落時,也是恨世事無常。後來就放縱了,夜夜笙歌,醉生夢死,既然淪落了,便玩笑人生,也不知活着是為了什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這麽混沌地過去了。”紅藥側頭過來,“那之後,才知道什麽叫盼頭了。人沒有盼頭,哪叫活呢,有了盼頭,受了什麽苦都不覺得苦,什麽日子都能捱過去了。”
紅藥說着,對從君笑了一下。
從君沒出聲,輕輕垂了眸。
他的盼頭是什麽呢?不清楚,只是知道想活着,淪落這般,不甘心,不甘願,這麽一股勁,說是盼頭,也談不上。
他活得通透,自己心思全然知曉,一步步皆是鋪開棋盤,最多有幾分動容,談到動情,卻遠遠談不上。可說也奇怪,聽了紅藥話的一霎之間,腦中極快地閃過一道身影去。
小公子微微斂眉,心說,許是人苦到極致,嘗到什麽都是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