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懷安酒貴
第32章 懷安酒貴
從君醒來時,屋中空無一人,他腰腹間蓋着條毯子,睡在床榻外側。
他服侍将軍已久,有些時候會被将軍折騰得昏睡過去,留在将軍床上過夜,次數多了,摸清了将軍脾性,已經習以為常,不如第一次時會感到懼怕。
身處城中,生活環境再怎樣也比在軍營中好得多,從君發了會兒呆,緩緩地坐起來,隐約可聽到兵士們的呼喝聲,他瞧了一眼日頭,正是早校的時候,從君走到窗前,窗子朝着街道大敞着,小公子頭發披在一邊肩頭,眉目冷淡地站了一會兒,才去梳洗。
主營新遷,需要将軍處理的公務很多,從君知道他必然是忙于軍事,需要自己伺候的時候不會很多。
戎人的房屋建築制式與漢人不同,從君初來乍到,摸不清楚,秋日上午陽光正好,許多軍妓在後院湊在一起洗衣曬被,從君循着她們的聲音找過去,才回到紅藥的屋子。
從君在門扉上輕輕叩了叩,少許,紅藥披頭散發,拖着衣擺,香肩半露地拉開房門,她這模樣魅麗大方,美得驚為天人,見是從君,嫣然一笑,悠悠地轉過身去,說:“狗将軍昨晚上做了回人,讓你起來床了。”
她說着打了個哈欠,坐到圓桌旁,從君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輕輕說:“将軍說,今年中秋,還未吃過月餅。”
紅藥身體一僵,坐直身體,而後姿态又放松下來,嗤笑了一聲:“勸你不聽,鎮西鐵軍人人都是他的耳目,這次是警告你,下一次,恐怕你就是月餅餡了。”
“秋夕不及玉輪滿,半賞古木半幽明。”
那夜奉江盯着這句詩出神許久,他将小公子的字跡收進懷中,巡夜的梆子聲遠去,監軍出了帳子,朝東南方走去,主營人馬是從東南向西北行進,小公子到了營中不能亂走,所暗示的地方,必然是在來途中見到的。
這座營盤靠着一個矮平的山巒,說是山巒,不過是一個坡度大一些的土坡,監軍方走到坡上,就隐約聽得合在風中的調子,尾音方到耳邊就散去了。
遠處的小公子坐在大槐樹下面,風吹過,他的發絲随風飄舞,單薄的衣衫鼓起,袖袂紛飛,大槐樹的樹葉也跟着飒飒作響,周圍一片黃土,風從無處來,也往無處去,把小公子的歌聲帶到了遙遠的天際。
玉輪不滿,乃是月圓前夕,幽為鬼,左木右鬼為槐——“中秋節前夕,槐樹下見。”
奉江如約而至。
他順着土坡走下,朝小公子走去。越走近,那調子聽得越清楚,奉江也乃永平人士,一下就聽出這是京中小童在中秋時常唱的童謠,只是小公子沒有唱詞,只是輕輕地哼着調子,又把那調子放慢了許多,本是天真爛漫的童瑤,在此情此景之下,顯得分外幽遠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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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江停在小公子三步外,也走進大槐樹的籠罩之下,即至滿月,今晚的月光尤其清亮,流水般的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打下清幽的顏色,落在監軍的銀甲上,好似玉屑落于肩頭,他身後披風随風作響,小公子停了哼唱,轉過頭來看着他,清淺地笑了一下。
夜色之中他的眸光如剪水,好似八萬裏月華流瀉而下,通通傾進了他眼底。
奉江心弦一動,小公子說:“監軍坐吧,得監軍桂花酒,當有還禮,從君身無長物,邀監軍同飲,此地寒涼,但得朗月清輝,算不得寒酸。”
奉江這才發現小公子身邊擺着自己送予的那壇酒,旁邊置着兩個小盞。奉江不語,在一側坐下,小公子為兩人斟滿,酒聲叮咚,醇香四溢,瓊漿清亮,小公子把酒盞遞予監軍,待奉江接過,自己便仰頭,一飲而盡。
小公子袖口處露出一截腕子,早先奉江看到的那些傷痕已經褪去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小公子的手腕如白玉般,他本人亦是明透清雅,美玉般無暇。
奉江也擡手飲酒,目光卻一直落在小公子的側影上,他眉目寡淡,精致的五官全無一絲外露的情緒,此情此景之下,叫人覺得他就要飄然飛仙,隔絕人世了。
明明本是這般高貴淡雅、世間無雙的人物。
奉江聯想到他際遇,心頭一陣壓抑,他一直擔心他傷勢,卻不好問起,小公子虎口處拿着酒盞,将手輕輕置于膝上,轉頭看了奉江一眼,目光又轉向天上月,說:“懷安酒肆的桂花釀,一年只出一回,遍尋京中,無一家酒肆的桂花酒可出其右。”
小公子淺淡地笑了一下,說:“昔日我家權勢滔天,每每懷安酒肆剛開壇,我家家丁便将這酒包圓了,最多時,也只給酒肆留下三四壇。”
奉江安靜地聽他講話,小公子今日與往日不同,周身風采氣度,更似少年風華的宴從君。
從君收回目光,轉向奉江,說:“其實只因我口味刁鑽,只喝得慣他家的桂花酒,我阿哥寵我無度,又為人跋扈,才鬧出這等事來。”
“後來不知怎的,這桂花酒在朝中官員之中,就成了權勢的象征,時日久了,懷安酒肆每次開壇,不待我家中人去采買,便親自送上門來。”從君淡淡地說,“家中官員拜谒不斷,有一回,家父賞了一個官員一壇桂花酒,喜得那人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懷安酒貴。此事非我所願,卻因我而起。”小公子擡起頭,“自那以後,我再不喝桂花酒。”
奉江沉默不語,他當自己無意間碰了小公子痛處,更不知如何是好。
何況,宴從巒是奉江親手擒住的,小公子今日提及這個,想必是想起他來了。
當日在大殿之中,小公子與奉江打了個照面,亦是目不斜視,雖未仔細端詳,心中也當有印象,過了這許久,想必也想起來了。
小公子話罷,又為自己與監軍斟了一杯,他看着酒壇,輕輕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對不起。”沉默少頃,奉江說。
從君淺淺地笑了一下:“監軍無需道歉,我有感而發罷了。”
可奉江覺得自己不是為此事抱歉,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句對不起,還不待奉江再度張口,從君搶白道:“我不怨你,忠君衛國,乃是本分,我不怨任何人,不忠不孝的,是我。”
奉江一把攥住了小公子放在酒壇上的左手。
小公子沒有躲開,也沒有任何反應,由着他攥着,仰頭飲盡方才斟好的那盞酒,口中輕輕吟道:“昔年桂酒冠京都,十尺城門百裏孤,星河無意朱門改,明月猶照蒼頭奴……”
小公子眸如秋水,直視玉輪,又一陣風吹過,小公子的身子越發涼了,叫奉江覺得手心裏的這只手好似一塊捂不暖的冷玉。
小公子收回目光,轉向奉江,說:“謝監軍願聽我胡言,酒是美酒,從君謝過了,明日還要趕路,從君失陪了。”
小公子說着抽出手,站了起來,撣了撣長衫,酒壇和酒盞在地上歪歪倒倒,錯身而過時奉江抓住了從君的手腕,他眸色深沉如海,仍是一派沉默,少頃,他轉到小公子正面,不出一言地解下自己披風披在他身上,為他系好。從君靜靜地看着奉江的眉眼,亦是沉默。
披風披罷二人又沉默對視片刻,奉江心中情緒萬千,本不欲行為過界,這一刻卻忍不住了,把小公子擁進自己懷中,輕輕嘆了口氣,這身子單薄得不像樣,叫他不由自主地抱緊了。
小公子的下巴搭在他的肩頭,眨了眨眼,仍是寡淡的神色,眼睑低垂,叫人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感想。
一時之間二人身邊只有月色和風聲,許久之後奉江輕輕放開了他,嘴唇微動,卻是欲言又止,小公子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奉江站在嘩嘩作響的大槐樹下,看着小公子的背影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