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活着
第17章 活着
西北雖有展戎坐鎮,不至敗退,但這場戰争與往日截然不同,乃是一場可記入國史的大戰。奉安侯擁兵自重,一向目中無人,皇帝這次又吃了宴明堂的虧,更是不能安心。奉江可謂是走馬上任,連同置衣假和程限計算在內,也才得了四十多天,一路緊趕慢趕,步程緊得同斥候沒什麽差別。
他離京時還是夏末,一轉眼,已是刮起秋風來了。
西北之地本就風沙頗大,入了秋,西風更是肆虐起來,從君身子孱弱,還染了一場小風寒,所幸是不嚴重,只有些頭暈鼻塞,兩天便好了,将軍在時,他都不敢出聲咳。
需要他做的雜事少了,将軍又允許紅藥給他開小竈,無事時,他便總往紅藥的帳子裏來。新摘的秋梨剛送到軍中,紅藥留了一筐給了軍妓帳,剩下的都給從君煮了梨湯,左右是無人的,她又與從君熟了,便大大方方打趣說:“叫那畜生吓的,你連病都不敢生了。”
從君捧着瓷碗,抿唇輕輕笑了一下,待将梨湯全喝了,猶豫片刻,才問:“紅姐與将軍有何淵源,為何來此?”
紅藥正為自己沏茶,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擡眼看向從君,她眼中褪去了往日的妩媚調笑,頗有深意地看着從君的臉,卻是稍瞬即逝,笑道:“姐姐我跟你不一樣,姐姐我是自願來的。”
她那一瞬的目光使得從君一怔,卻又太短暫,叫從君來不及品味出什麽滋味來,聞得紅藥這話,又是一愣,忘了之前那茬,問:“緣何?”
“大魏養有重兵,女子身子孱弱,受不得苦務,軍妓向來短缺,光靠大罪牽連下的奴隸,總是不夠的。”紅藥輕描淡寫地說,“一年前,為安撫軍心,朝廷有一道新的旨意,收入教坊中的女子,若自願從軍為妓,兩年後,便可除掉賤籍。”
從軍雙目微微睜大。
魏律嚴苛,被打入賤籍,便是永世不得反身,終身為奴,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皆是奴,縱便被王侯看中,想脫離奴籍,也是難如登天。
可這道禦令,與望梅止渴無異。
雖說在樂坊也是賣身子,卻不是賣誰都是賣這麽個道理。在樂坊中,雖仍不過是妓,身份低賤,至少是吃穿無憂的,若是能被達官貴人看上,帶回去做個侍姬,也是逃離了賣笑的命運,至少,不會被樂坊的媽媽責罵懲罰了;到軍中做了軍妓,便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裏,除非僥幸被将領看中庇護,否則過的皆不是人的日子,這兩年說來簡單,可軍妓在軍中想活過兩年,當真不是易事。
從君心下驚異,卻并沒有表現出來,紅藥素手芊芊,輕輕挑弄着煮茶的銀匙,接着說:“同我一起來鎮西将軍府的,共有五人,在路上,就死了兩個,半年前,病死一個,剩下的轉營,不知道哪裏去了。”
從君已把手中瓷碗放了下來,輕輕問:“姐姐為何……”
紅藥嫣然一笑,她一向是美豔大方的,這一笑,卻竟有些小女兒姿态,一雙笑眼瞥了從君一眼,淡淡道:“我且等着個人呢。”
Advertisement
從君心中一動,沒有作聲,卻也并沒有料想到,紅藥這般的女子,竟也是個情字中人。大魏律,賤籍不可與其他籍通婚,紅藥此舉,可謂孤注一擲。
可她那位情郎,當真能不介意她的身份嗎?從君知道點到為止的道理,并沒有多問。
“至于我同将軍,便如你一般,我初到那晚,正逢将軍擺宴,妓子們被驅來助興,我獻舞一曲,舞罷,爬到了他身上去。”紅藥看了從君一眼,“所以我一見你,便知道你的心思。”
她說着不知想起了什麽,又是一笑,甚是美麗的笑容,偏有些寂寥意味,說:“不過他沒要我。”
那夜紅藥也是穿着一身紅色的衣裙,衆多女子中最為耀眼,方一亮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偏又是個美麗大方的,不如別的女子般放不開,教人想不注意也難。
冷面的将軍捏了她的下巴,調笑着灌了兩樽酒,紅藥笑着都飲了,将軍卻是沒要她,把她賞給了手下人。
大紅的衣擺一遮,什麽都看不見,紅藥在幾位将士身上身下起起伏伏,始終是明豔地笑着的。
宴中狎妓,自是平常,這些女子們,本就不是被當做人來看的。将軍一貫的性情淡漠,只一雙促狹的眸子看着好戲,飲過酒,把玩手中酒樽。
紅藥香汗淋漓地仍是朝他笑,将軍頗覺她有趣,賞識她膽色,走去捏起她下巴,問:“你要什麽?”
紅藥說:“我不要逢人便跪。”
“好,我許你。”展戎說,果真說話算話,把她留在府中,做了管事的女官。
這番事,紅藥自是不會同從君說的,只輕描淡寫地笑着道:“将軍性子雖乖戾,卻到底是個将軍,說話做事,尚有幾分威儀,你若把他哄得開心了,總不至于天天捧着苦果子吃。”
從君方應了聲,就聽得小兵在門外的聲音:“從君公子,将軍在議事帳中等。”
從君立刻起身,朝紅藥欠了欠身子,紅藥擺手,示意他快去罷,小公子此時走得款款,紅藥也沒料到今日還能惹上事來,她一向認為小公子心如明臺,卻到底是囑咐少了。
可想來,從君心裏又豈不知将軍是何等人,可依他的性子,總是要試一試,才肯罷休的。
剛出帳,便迎面吹來一股秋風,從君微微眯眼,用袖子遮了下臉,對面不遠處傳來笑聲,是軍妓營那邊。
從君一擡眼,一個女子坐在妓營的石頭前,赤裸着雙足,大大咧咧地露着半邊膀子,好似不嫌冷似的,風把她的一側紗衣撩起來,女子頭發散亂,亦是被風吹得飛舞不止,正在啃梨子吃,瞧見他看她,還朝他笑了一下。
另有幾個女子在地上畫字玩,白日裏不許軍士叨擾她們,沒在守崗的士兵路過,便只是調笑幾句,那女子朝那兵丢了個梨核去,好似還在笑罵:“去你娘的,老娘喜歡還且光着呢!”
本都是爹娘捧在手心裏的明珠,不是這放蕩的樣子。被人作踐慣了,也變個新模樣出來。
總得活着。
從君微微駐足,那士兵在他身前等他,從君收回目光,同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