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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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靜觀做了一個夢。
眼前是熟悉的場景,這次是師徒二人共同建造的一間林中小院。
宋靜觀推門進院,就見師傅悠然在搖椅上晃來晃去,閉着眼,享受着自然的日光浴。
宋靜觀心間一松,帶着淺淺的笑意走到他身旁。
“師傅。”他喊道。
“最近過得怎麽樣?”宋靜觀問。
“這話不該是我問你?不過呢,我過的很好,無需乖徒惦記。”師傅笑眯眯睜開眼,看着眼前許久未見的宋靜觀。
師傅姓甚名誰,宋靜觀從來就沒問過。師傅就是師傅,如果有了具體的身份,那就不叫師傅了。
師傅是個給人感覺很怪的人。他身上染有幾分雅氣,模樣也格外标志,不難想象年輕時該是個怎樣迷倒萬千少女的俊俏帥哥。
他做事又格外随便。師傅身上從來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似乎從來就不存在。他唯一教導過宋靜觀的只有“水到渠成、順其自然”這八個字。
這種性格更多的體現在對宋靜觀的教學态度上。
宋靜觀在對戰中從來沒有規範地使用過某家的劍法招式,他本身吸收的就相當混雜,四大家的招式被他一年裏偷學了個遍。
後來,他被接回宋家,私下得空便會将自己學過的一招一式揉碎,再拼湊,成了世上獨二的招數,時常在和他人的切磋中讓對方打得一頭霧水。
宋靜觀為此很是得意過一段時間。
告別師傅的那些日子裏,他學會了很多新的事情,比如,那些他作為下任樓主應該學會的,又或是不得不學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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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靜觀自十七歲起走回了布滿荊棘的牢籠之中,等到他有能力掙開這道命運的枷鎖時,也不過二十有一。
四年的歲月蹉跎在宋靜觀身上沉澱了太多,恍恍惚惚間這幾年好像一場大夢,再眨眼,師傅又回到了他身邊。
正式繼任樓主那天,宋靜觀站在宋府的大門口,手扶着朱紅的門框,眼前是歪坐在對面臺階上,沖他挑眉招手的師傅。
場景重現,一如兩人相見的那天。
見到眼前人的那一刻,宋靜觀這才發覺自己這些年究竟失去了什麽。
師傅的眼底依舊幹淨純粹,煥發着勃勃生機,就像三月的春草,風一吹就長滿了大地。
宋靜觀開始一個人四處游蕩,回到了那副少年模樣,但心底還是有什麽,再也回不到從前。
時光擱淺了原來的他,人在自身的基礎上反複成長,來來回回,變成未知的模樣。
誰能清風明月,好似初見?
“那我問你。你最近,過得又怎麽樣啊?”
宋靜觀鮮少地在師傅面前一時沒能答上來,他看向師傅,笑了兩聲:“您什麽都知道,不是嗎?”
“所以才要問你啊,乖徒。”
宋靜觀說:“您總說水到渠成,那今晚來夢裏見我,這又是為何?”
師傅驚訝道:“當然是想你了,你數數,這都多久沒見了!”
宋靜觀了然。
師傅不能改變他們的因果,卻能讓他們自身去選擇因果。
“您是不方便來見我嗎?”
“到了時候,自然就會去見你的。”
“原來如此。”
“哎。”師傅又叫住他,“啧,快到點了……差點忘了問,你有沒有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啊?”
見宋靜觀又不吱聲,師傅瞪着他,從躺椅上坐起,恨鐵不成鋼般看着他,道:“真沒交上朋友?”
宋靜觀幹笑一聲,朋友……嗎?
“你太令我失望了,乖徒。”師傅暗嘆一聲。
宋靜觀糾正他:“沒有朋友,以後也不會是朋友,這樣可以嗎?”
沒有答案,這場夢結束了。
宋靜觀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自己因連夢感到暈眩不已的頭。
他推開窗,天空剛好翻起魚肚白,幾只麻雀停在樹梢上熱鬧地鳴叫,街道上有了人們走動的痕跡。
似乎有種塵埃快要落定的安穩感。
房門恰到好處地被敲響。
門後,李勝玉微低着頭,看向眼前的宋靜觀,想要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停在了嘴邊。
半晌,他道:“我……”
“你要走了嗎?好早啊。”宋靜觀笑意盈盈地擡眼看着他,“吃過早飯了嗎?沒吃的話,等我一起吃?”
李勝玉摸不清宋靜觀這态度背後的深意,只道:“……行。”
等宋靜觀将自己收拾的一如既往,兩人下樓,和往常一樣吃了一頓平凡的早餐。
食不言寝不語,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吃下最後一口,宋靜觀掏出帕子擦過嘴角,笑着看他:“好沉重啊。”
在李勝玉深沉的目光中,宋靜觀挑了挑眉,篤定地告訴他:“我會等你的。”
“好。”
……
李勝玉只用了半天時間,翻山越嶺,來到了南北方的交界處。
就像是話本裏才有的場景,山谷裏濃厚的雲霧彌漫在整座山的另外半端,一眼望去,仿佛連了天。
另外半座山風和日麗,晴朗無雲。
這裏是南北的分界線,潮濕的空氣順着拂面的空氣而來,李勝玉的額角染上幾分水汽,眉角處結上一顆晶瑩的水珠。
此處也是李勝玉的目的地,梅山時老宅的安身藏所。
江安行回憶時,只記得自己被關在常年有大霧的一間宅子裏,再結合李勝玉曾在梅山時書房裏抄畫的那張地形圖,是此處無疑。
李勝玉頭也不回地踏進了這場滔天大霧。
連帶着的,還有一顆誓死為至親報仇的決心。
……
歷道生還在忙着跟玄門百家掰扯,梅山時這十幾年布下的龐大騙局終于真正地呈現在世人眼前,由這個背了無數罵名的中年人一一揭曉。
江安行的身份重見天日,他拒絕了來自青雲宮宮主的誠邀,選擇了自由的走過這一生。
寧世修尊重他的一切選擇。他希望江安行平安無憂,無論是否選擇青雲宮,結果都不會影響兩人已成定局的關系。
……
宋靜觀在山腳下待了一天一夜。
天邊偶爾幾道雷光閃現,最激烈的時候山峰處電閃雷鳴,烈風不止,刀劍争鋒聲此起彼伏,如金石相擊,山那頭仿若天崩地裂。
這也許是中原大地上最激烈的一場戰鬥,但死亡人數甚少。
一個?或者兩個?
順着天邊望去,在那深不見底的雲霧之中,有人拼上性命一搏;在萬裏無雲的天空之下,宋靜觀眺望遠處,腰間錦囊随風而起。
……
當一切的一切都得到解脫,無數冤魂自地底幽幽而出,在樂與悲中,是水落石出,塵埃落定。
人們再次相聚藍玉樓。這次,為的是慶祝。
一代領袖徐徐落幕的同時,有無數的勢力在平靜的潭水之下蠢蠢欲動。
高臺之上,依舊是不變的四大家,而這次,卻略有不同。
梅庭知代替了梅山時的位置,居高位而不顯拘謹。
他似乎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但皮囊之下,好像有什麽東西悄悄變了。
有一些新的東西開始在他身上生長,在數幹年的磨砺之後,又會是不一樣的色彩。
楚筠依舊和宋沉文談笑風生,但只有他清楚,有些東西在慢慢脫離他的控制。
宴會裏洋溢着歡快的氣氛,人們描繪着正義的模樣,卻忘記了真正的正義從未出現。
宋靜觀失蹤了,一同失蹤的還有李勝玉。
事情還要從煙消雲散那天說起。
自一天一夜之後,宋靜觀終于等來了自己想要見到的人。
記憶裏,是李勝玉無數次回眸。如今,那人就站在他眼前。他的一舉一動就像是慢動作,李勝玉張開手,手裏是一攤小小的灰塵。
“你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
“畫一張平安符,一定耗費不少靈力吧。”
“嗯,我這輩子就畫過三張。”
“一張在我師傅那裏,一張在我身上……”
最後一張,就在他們眼前。
這張符已經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在關鍵時刻替李勝玉擋下致命一擊後,化作了人世間的一絲灰塵,風一吹就散的無影無蹤。
一步,兩步。
李勝玉環住宋靜觀的身體,輕聲道:“你啊……”
“不要總讓我擔心,這就夠了。”宋靜觀趴在他耳邊,淡淡道。
在李勝玉看不見的地方,宋靜觀眼眶濕潤,強忍着哭意,是對生死交鋒之後的劫後餘生感到無比慶幸。
承載幸運的天平終于落在他們身上。
……
事情過後的某天夜裏,宋靜觀離開地杳無音訊,只留下了極為潦草的一幅字條。
——想不想玩捉迷藏?
雖然李勝玉不了解宋靜觀的動機,但還是配合地尋找着宋靜觀的身影。
慢慢的,這越是找不到,就令李勝玉越好奇。
宋靜觀不會平白無故地躲在中原的某個角落,任李勝玉尋到地老天荒。
找來找去,還剩最後一個地方。
不過這個地方,是李勝玉故意留在最後的。
如同複刻般的一個深夜裏,李勝玉踩着點踏進院子。
精致的瓦房依舊,只是梅花早已零落成泥,剩下空落落的一棵樹幹。
松風水月般俊俏的男子擺弄着手中的平安扣,只憑李勝玉朝他越走越近。
到最後,李勝玉的呼吸聲都輕易被宋靜觀聽的一清二楚,這才緩緩擡起頭。
宋靜觀眼裏飽含着明顯的不滿:“我還想,你今夜再不來,從此我們還是陌路天涯較好。”
李勝玉笑道:“我覺得吧,不太好。”
宋靜觀看出這人是故意逗他,嘴角上揚:“哦,那你怎樣?”
那瑤林瓊樹般的眼前人退後一步,将兩人距離拉開。
“宋靜觀。”他突然道。
宋靜觀忽然意識到什麽。他很想說,我在,可又期待着李勝玉接下來的動作。
那人手腕翻轉,自袖中變出一枝梅花,嬌豔如初。
此刻,萬籁俱寂。
李勝玉眼神中的溫柔仿佛要融化了一切,他溫聲道:“我與你,誓死方休,可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