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模糊的夜裏,月黑風高之時。
兩道高挑的身影同時越過了草木山莊的高牆,悄無聲息地落地。高牆之外,宋靜觀親手畫的三張符箓還光明正大地貼在上面,随着夜風的吹拂而微微晃動。
李勝玉很早就注意到了這點。符箓畫的比寧世修好,身手和自己不堪上下,宋靜觀這一身武學究竟是哪位深藏不露的大家傳授的?
李勝玉盯着與他同進退的宋靜觀,濃密的夜似乎給他披上了神秘的面紗。那面紗之下,該是如何的景色?
在宋靜觀把疑惑的視線投來前,李勝玉率先收回了目光。
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會水到渠成的。
草木山莊夜裏的巡邏隊身手都很好,越往裏,侍衛的警覺性也越高。
不過——
“你來過這裏?”
李勝玉突然停下前進的步伐,目光篤定地看着身後的宋靜觀。
宋靜觀了然道:“來過。”
被李勝玉的目光又盯了一陣,他突然想起什麽,無奈笑道:“我在這裏真沒房!”
李勝玉腹诽,聽你腳步聲就跟在自家大花園閑逛一樣,毫無疑問就是這裏的熟客了。
憑他的身手,這四大家他但凡想進,恐怕是沒一家能攔住他。
李勝玉熟練的在草木山莊裏穿來游去,宋靜觀跟的毫不費勁,甚至饒有閑心地告訴他有些小道進行了變更,需要更換另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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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在草木山莊住了十幾年?
看着眼前的金碧輝煌,宋靜觀目瞪口呆:“你們親傳弟子,住的這麽好?”
李勝玉平靜的瞥他一眼:“好嗎。”
宋靜觀看他眼色,立馬改口:“啊,也就一般吧,我家比這好看多了。李公子有空來玩啊。”
兩人翻上梅山時主殿的屋頂,宋靜觀用眼神示意:這裏?
李勝玉搖頭,飛踏上隔壁的屋頂。
梅山時失蹤,主殿沒有燈火搖曳,寂暗無聲。
李勝玉腳下的偏房更是淡漠,這才是他要找的地方。
宋靜觀想到什麽,皺眉道:“原來你和梅山時住的地方這麽近?”
李勝玉淡淡道:“親傳子弟,住得近點也正常。”
宋靜觀還是覺得蹊跷,剛要再開口,就被李勝玉幽幽目光盯了回來,把話又咽了下去。
難怪梅庭知如此嫉妒,作為莊主的親侄子,待遇說不定還沒這樣一個親傳子弟來的好,傳出去也叫人笑話。
不遠處的宮殿如龐然大物般沉寂在黑暗中,像是沉睡許久的野獸,讓人格外觸目驚心,生怕不知何時會亮出鋒利的齒牙,将人襲擊個猝不及防。
站在這件偏房外,宋靜觀突然有點喘不過氣。
“不進來?”李勝玉站在門房旁,回頭看着呆愣的宋靜觀。
他回過神,擰着的眉舒展開來,道:“來了。”
明火符将濃墨般的黑無聲劃開一道縫隙,屋內頓時有了生氣。
宋靜觀随手摸過木椅,椅背上并未落下多少灰塵,大概是定期有人來打掃這裏。
李勝玉目标明确地踏進書房,宋靜觀走入時,見他正蹲在地上,舉着明火符搗鼓着什麽。
宋靜觀接過明火符,李勝玉三兩下将床內的機密解決,一個深褐色的木盒映入眼簾。
兩人對視一眼,打開了這木盒。
木盒沒有鎖,用李勝玉的話解釋道,如果有人能解開我床內的機關,那這木盒上的機關同樣也難不倒他,也就沒必要再設密碼了。
格格不入地,只有一張陳舊感十足的薄紙安靜的躺在盒內。
薄紙已經因時間原因泛了黃,但墨汁的痕跡并未消退。
那竟然是一張中原的地形圖!
肉眼可見這圖經歷了一番波折。前半段手法娴熟地描繪着中原的山川河流,後半段卻是胡亂幾筆勾勒成形,毫無章法可言。
能看出作畫者一定是在畫圖中遇到了什麽緊急的情況,以至于不得不将這畫的後半部三兩筆完成。
不過還好,畫圖者自身看來是有一番底子在的,哪怕只有寥寥幾筆,畫面也依然能明辯出特色。
有個地方被潦草地畫上了一個圈。
李勝玉指向那處,“這裏。”
梅山時的藏身之處。
宋靜觀正待開口,屋外突然傳來了多人的腳步聲,兩人對視一眼,相繼屏住呼吸。
腳步聲逐漸逼近,宋靜觀突然想起來,房門似乎沒有關!
那屋外的侍衛顯然也發現了這可疑的一點,劍身與劍鞘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見。
宋靜觀将身邊劍出鞘三分,目色凝重地盯着大門。
“半夜不巡邏,都在這裏待着做甚?”
尾音高調,一個熟悉的男聲自黑暗中傳出。那幾個侍衛聽後都是一怔,忙收起劍,沖聲音的位置行了一禮。
一人低頭解釋道:“鄙人見那偏房的房門莫名打開,恐是賊人入侵,故去查看。冒犯了大人,還請原諒!”
“不過是風吹。”
那幾人聽懂了話裏的意思,又是深深一禮,連忙告辭,這才離開了此地。
場面再度恢複了平靜。
當宋靜觀以為這寧靜會繼續下去時,只聽吱呀一聲,木窗從外被人推開。
月光下,梅庭知的臉黑的可怕。
“出、來。”
李勝玉不動聲色地将那張紙塞進袖子,和宋靜觀前後出了屋。
自李勝玉踏出屋的那一刻,梅庭知的目光就死死粘在他身上。
一時,誰也沒有先開口。
李勝玉不想扮演木頭人,見他遲遲不開口,便道:“梅公子,若是無事,我們就先走了。”
“你敢!”
梅庭知惡狠狠開口,“你當草木山莊是什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他又恢複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樣,高挑起眉,死瞪着李勝玉:“當過一陣草木山莊的弟子,就該守這裏的規矩……”
話沒說完,李勝玉便打斷他:“這樣嗎?好,我錯了。”
在梅庭知吞了蒼蠅般的臉色中,李勝玉繼續道:“我不該半夜帶着無關人員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偷闖草木山莊。”
“還、有、呢?”
“還有?”宋靜觀适宜地插入話題,“梅公子,我們還做錯了什麽嗎?”
“你閉嘴。”梅庭知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把視線又移回李勝玉身上,“還、有。”
月色淡淡灑下憂傷,李勝玉站在宋靜觀身前,認真的思考着這些年做過的錯事。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梅庭知的童年被一筆筆勾勒:“我不該做的比你好,上課不該回答問題搶你風頭,功課不該十全十美,練武也不該練的比你好……”
“夠了!閉嘴!”梅庭知失控般沖他怒吼,他眼底爬滿了鮮紅的血絲,面上不住的抽搐,胸膛起伏不定。
宋靜觀見狀皺眉,正要上前一步擋住李勝玉,以免這人失控做出什麽危險的事情,餘光裏卻見李勝玉微不可微地轉身,沖自己一搖頭。
雖然動作被李勝玉攔下了,但宋靜觀還是把這一筆賬偷偷記在了心上,想着日後一定要給梅庭知添點亂子。
“胡攪蠻纏,簡直是胡攪蠻纏。”梅庭知後退一步,目光投向李勝玉。
他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顫抖:“你曾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父母早逝,只留梅山時一人照料我,就這你也要分去他的注意力,他陪你的時間多到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
“還不夠,你功課比我好,身手比我強,所以沒人會在意我這個一直被你壓了一頭的少主!”
強烈的自卑讓他對李勝玉産生了極度的扭曲的嫉妒。
他開始帶人三番兩次地找李勝玉麻煩,只為解自己的心頭之恨,可每當自己看到梅山時對他展現出親切的目光,自己心裏那顆盛放的曼陀羅又不住地紮根綻放,從此在心間開了花。
李勝玉平靜的望着他:“那你要我怎樣呢?”
“我也自幼失去了雙親,從此與草木山莊相依為命。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受着你莫名其妙的情緒和打壓,難道與我而言,這該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他的一句話沉重地給梅庭知下了判決——
“梅庭知,不是我的話,也會有另外的人走在你前方,只是你恰好遇到了我,我也恰好承受了你幼稚的複仇。”
李勝玉和宋靜觀是什麽時候走的,梅庭知不記得了。
充斥着童年的這一整份仇恨在李勝玉面前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兩三句。
李勝玉從來沒受到過自己的影響,被困在原地的,從始至終只有自己。
下山後,離草木山莊已有一段距離。宋靜觀回望那座龐大的山莊,它在深夜裏蟄伏,在歲月中沉澱,在此以後,這裏會是什麽樣子,就要看梅家的造化了。
回了山下的小鎮,兩人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腳步聲勻稱。
宋靜觀突然問:“在草木山莊的那些年,過得苦嗎?”
李勝玉淡淡道:“我就知道你還是聽進去了。”
“其實,除了梅庭知偶爾的騷擾,我的生活還是很平淡的,和別人沒什麽兩樣。”
騙人。
宋靜觀想起自己在草木山莊的那段日子,來來回回過了一個春,他也沒見過傳說中的小仙童一面。
有一次,他實在好奇,就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走了。
他一路逛到了主殿的門前,在那裏,他看見了傳說中出現的那個男孩子。
李惟風端坐在臺前,模樣認真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劍法。他看書的速度極快,不過一會兒就翻過三四頁,随後合上書,姿态雅致端莊,開始默寫劍譜中記住的部分。
宋靜觀只覺得這人很厲害,比自己還厲害,以後似乎會更可怕。
他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李惟風,等暮色降臨,他才離開那個窗臺。
今天是他與師傅約定的日子,他們要去下一個目的地了。
在和師傅聊天的過程中,他提到了李惟風,師傅靜靜地聽他講完自己見到的這一切。
最後,師傅只說了一句話:那你們很有緣哦。
有緣……嗎?宋靜觀眨眨眼,沒聽懂師傅這句話裏具體的含義,師傅卻摸了摸他的頭,不說話了。
宋靜觀故意走慢一步,落在李勝玉身後。這人童年的模樣和現在的背影重疊,完全是翻天覆地的兩種感覺。
草木山莊裏那一眼,雨道中承諾小女孩的那一幕,以及,自家園林裏誤打誤撞的那個人。
如果這就是緣,那宋靜觀相信,無論他們擦肩而過多少回,都一定會走到對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