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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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一場于武林來說實在不多見的戰鬥将在瞬息間展開。
男子從茂林修竹後緩緩走出,眉眼陰郁無比。
“明明是你先跟着我的。”灰衣男子注視着在月色下寧靜久立的宋靜觀,一撇嘴,“竟然倒打一耙,當真可惡。”
“有嗎?抱歉,不太記得了。”宋靜觀表情祥和地回答。
“有人和你講過,你的抱歉真的很假嗎?”
他又搖搖頭,“不過這不重要了。”
在那轉瞬即逝的輕蔑一笑間,他用兩人都能聽清的聲音道:“畢竟……你要死了嘛。”
宋靜觀徑自亮出雙劍,沖他莞爾一笑——
“這可……不太好說。”
那人看起來像是已經迫不及待要打這一架了,卻在看到他手中武器的一瞬間,表情警惕地盯住他,盯住他手中的劍:“你、是、誰?”
宋靜觀緩緩舉起雙劍。
月光下雙劍像是在源源不斷汲取着能量,渾身流動着晶瑩剔透的光澤。
——那是兩把全體透明的長劍,劍柄雕刻有繁雜的咒文加持。
周圍空氣中産生着不明的激烈波動,似乎要撕裂兩人之間的時空,驀然間四面八方的修竹被看不見的氣場壓的向後徑直折斷,細長的竹葉摩挲聲此起彼伏……
宋靜觀劍鋒一轉,眉眼間鋒利無比,不帶任何感情地與那人隔空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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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配問。”
……
“坊間流言都在傳,此案似乎與梅少主有關。李公子,你覺得,會是他嗎?”
“你好像,很喜歡問我的意見。”
李勝玉淡淡看他一眼,飲下清茶一口。
宋靜觀支着下額,歪頭看窗外,半晌,咬下一口茶點。
清淡的茉莉香幽幽飄出,彌漫在二人之間。李勝玉的視線落在他手中被咬過的茶點上,沒什麽表情。
“不問我為什麽受傷嗎?”
李勝玉又飲茶,慢慢道:“我對別人的行蹤,不感興趣。”
“哦。”宋靜觀無辜地看着他,“可你昨天不是不是這樣說的。”
“我怎麽說?”李勝玉挑起半邊劍眉,饒有興趣地和他對視。
宋靜觀指向左臂——在布料之下,是仔細包紮後的猙獰刀傷。溫和的藥粉撒在傷口上,被透氣的白紗條裹上一層又一層。
李勝玉悶笑一聲,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有時候我真的要想,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
“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宋靜觀?”
……
咚。
李勝玉瞬間睜眼,身邊的劍随他緊繃的神經出鞘三分,亮出雪白的劍刃。
他握劍下床,披起外衣出門。
院內靜悄悄一片,天邊浮現起朦胧的日色。
李勝玉靜立在房門前,淡淡掃視一圈,随即定睛在不堪重負的木門上。
他解着木門上的石鎖,将石鎖從木門上緩緩卸下的那一瞬,木門迫不及待地朝院內方向大開——
木門檻上倒着一個男人,臉朝地面,看不清面容。
——根本不用看清臉。
李勝玉在一瞬間就判斷出,這是和他提前打過招呼,“不用他擔心”的宋公子。
當時就覺得他話有蹊跷,剖丹案一出,何人能輕易出城?
現在看來,何止是偷偷出城,他似乎還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且……
幾處明顯的大片血跡暈染在此人天青色的衣袍上,讓人不敢去想布料之下,數多處傷痕該是如此的不堪。
——而且受了不少的傷。
巷子裏空曠一片,無人注意。
李勝玉彎腰,伸手,将宋靜觀拎進了家門。
介于宋靜觀身上血和塵土粘了滿身,在把他放到床上前,李勝玉頗為嫌棄地瞅了他幾眼,三下五除二将這人毫不猶豫扒地只剩一條亵褲,這才放心把人放在床上。
李勝玉出任務不常受傷,但他還是從家中櫃子裏翻出了不少止血和包紮的工具。
清理傷口表面、撒上有助于恢複的藥粉、一層層裹上白紗……
細細擦拭着宋靜觀身上大小的傷口,李勝玉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受。
宋靜觀渾身上下就是個謎。
宋靜觀看上去對自己那麽了解,那自己呢?
我對他,又知道多少呢?
宋靜觀就像沒有意識的布偶,任由李勝玉擦拭,就算蹭到傷口,那張靜谧的面孔也不會有任何的表示,仿佛感知不到傷痛的存在。
新舊傷痕交替在他羊脂玉般細膩的皮肉上,看着格外的觸目驚心。
誰會想到,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身上,竟有着一身神秘的傷疤。
李勝玉換了一塊幹淨的濕布,擦去宋靜觀臉上的灰與塵。這樣安靜而祥和面容,實在難得一見。
宋靜觀從表面上看,會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清閑書生模樣,偶爾會用讓人誤會的眼神看人。
可他偏要在自己面前露出深藏的劣性,時不時用行為和言語逗弄着自己,被戳破還會裝出無辜的樣子……
李勝玉良久靜視着宋靜觀的面頰,心道:你真是無聊。
見這人呼吸聲間平靜有序,狀态比之前好了不少,李勝玉扯過一角被子,輕輕蓋在他腹間,又将拿出的物品收回原位。
一切都完畢。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李勝玉回頭看他一眼,出了門。
此時朝陽正好,街上也逐漸嘈雜,人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朝夕更疊。
門內,宋靜觀緩緩睜開眼,坐起身,看了看身上的傷處。
白紗靜靜包裹着他,不動聲色地彰顯着那人的細心溫柔。宋靜觀嘴角彎起,躺回原處,在環繞着滿滿李勝玉氣息的床上逐漸沉睡。
……
現在再想起這件事,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明擺着是宋靜觀出給自己的難題,在外惹完麻煩又來找自己收拾爛攤子,身上受了傷還能精準走到我家門口倒下。
回到兩人當初相見時,李勝玉怕不是早就把他補刀并抛屍在無名河流了。
可他沒有這麽做。
他也問自己,如果對宋靜觀真的半點凡心未動,又怎麽會輕易讓他躺在自己床上,還在外面吃過早餐後,又給他帶回家一份。
一切莫名的行為都是內心深處的顯露。
從來就是他一直不願去面對,不肯給自己一個答案。
李勝玉靜靜凝視着宋靜觀,“我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嗎?”
“有。”宋靜觀收了玩笑的神情,認真地看着他,“但我,不打算知道。”
因為,我希望,你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親口告訴我答案。
像是被他的目光瞬間點燃般,李勝玉率先躲開視線,抿唇,喉間頓覺幹澀,拿起茶杯,送到唇邊——
茶杯內空蕩一片,深烏色的杯底直現眼底。
驀然,心間一晃。
這一刻,李勝玉承認,他慌了。
他寧願宋靜觀把自己當作玩鬧時的消遣,也不要像現在一樣,眼神裏充滿了認真與深沉,安靜地注視着自己。
李勝玉第一次對宋靜觀毫無頭緒,大腦裏空白如剛降臨于世,摸不到半點思緒。
宋靜觀伸手,取走他面前的茶杯,又重新倒上一杯,徐徐推來。
清茶生出白煙袅袅,一絲一縷上升,像一份幻視的夢,一戳即破。
像極了兩人現在的距離。
如果宋靜觀向李勝玉前進一步,那麽李勝玉便會退後兩步。
宋靜觀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場與深淵的搏鬥沒有輸贏,只有生死。他不會輕易賭上宋靜觀的未來,哪怕宋靜觀是一個值得利用的對象。
他要自己手把手,完成這一場矚目的任務。
這個殺手委托,被委托者是他自己。
……
距離剖丹案,已過去三天。
第三天,宋、楚、寧、梅的四位當家人再次齊聚,應邀的還有部分玄門的宗主,以及四大家的上階子弟。
四大家作為表率,承下了這個責,就要給百家一個交代。這場會就是針對這些天的調查,進行更一層次的分析。
場會地點定在了藍玉樓的主樓。
宴廳內,四人高坐衆人之上,氣态中各有一番特色。
宋沉文這次很是正經地沒有遲到,楚筠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沉文兄,這幾天可是勞累過度?眼底烏青頗深啊。”
“只是樓內熱鬧了些,算不上勞累。”宋沉文回他,随後問:“我看起來很沒精神嗎?”
楚筠搖搖頭,宋沉文這才作罷。
随着門口侍童緩緩關上大門,宴廳內交談聲逐漸削弱,直至停止。
梅山時先站起身,在場衆人的視線便不由自主追随于他。
他看上去不像是草木山莊的莊主,更不如說是街道旁,會給路過的小孩抓一把自家鋪子甜食的慈祥鄰家大叔。
如果他會是故事的反派,那又有誰能來扮演正道之光呢?
至高位的掌權者多是威嚴而少語,但梅山時沒有半點所謂的莊主架子,相反,草木山莊的每一個弟子都或多或少得到過他的幫助或教導。
他是每個人的至親好友一般的存在。
憑借出色的領導力,他将平平無奇的草木山莊在十幾年內提拔成獨步高樓的存在,是當之無愧的時代楷模。
這樣的人出現在場內,就算不是不怒自威,也會得到衆人的尊重。
梅山時依舊帶着标志性的微笑,眉眼柔和,道:“今天集結衆友,為的就是給已故的姜溪小友一個交代,也給塵淨門一個交代。”
說罷,他向塵淨門掌門所在的方向行了一個禮,對方忙不急用更高規格回了他的禮。
“關于坊間流傳,有關在下小侄——梅庭知的種種傳言,也已經過臺上三位的确認,是謠言無誤。”
臺上,三人默不吭聲,是無聲的同意。
臺下,梅庭知沖他一拱手,算是回應。
梅山時笑笑,繼續道:“關于十五年前的殺人手法的重現,我在此,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想法。”
“不出意料的話,我已清楚兇手的來歷。”
一話既出,驚嘆聲,贊揚聲絡繹不絕,全場驟然如燒開的熱水般沸騰起來。
衆人七嘴八舌地交換着自己的瞠目結舌,短短三天,就能将衆人毫無頭緒的殺人案破解,一時看向梅山時的眼神變得更加崇拜。
仿佛是在望着什麽只應天上才有的神明。
梅山時頓了頓,待臺下聲音消弱,半晌沉聲道:“不知大家還是否記得,我前一個嫡徒,李惟風?”
——李惟風。
這三字驀然出現的效果不減前一刻衆人震驚萬分的場面。
這人生時是世家子弟的模範,被不少人暗暗嫉妒,死後還被記載到書上,作為千年一遇的奇才,被衆人熟讀熟知。
此話一出,不少人将李惟風與此案聯系在一起,難不成……
可是李惟風早就死了啊?
梅山時不忍般合上了雙眼,似是在經過了深思熟慮後才将心中沉睡已久的答案喚出。
“剖丹者,正是李惟風。”
“他還沒有死。”
一時間,場面的氣氛驟然轉變,贊嘆與驚訝不複,驚嘆聲、怒罵聲、倒吸冷氣的聲音層出不進。
臺下,梅庭知生來刻在骨子裏的自大表情瞬間變得冰冷無比,讓人看了如墜冰窟。
他身邊氛圍就像夾雜着三九隆冬的卷卷寒風,使得以他為中心,三步之內驀然急降下溫度。
周圍人如見死神降臨,吞了吞口水,閉退三舍。
人群中,李勝玉不動聲色站在靠後的一根玉柱旁,與周遭人們的氛圍格格不入,竟也沒人注意到他。
聽到久違的三個字,李勝玉冷笑一聲,心下已經看透了接下來的劇情。
“好久不見。”
忽然,有人注意到玉柱側邊的李勝玉,拍過他的左肩。
轉頭一看——
是見過幾面的熟人。
楚子澗微微一笑,他似乎天生自帶無欲無求的光輝,讓人見了難以心生防備。
李勝玉朝他點頭,“我記得你的笛聲,演奏得很動聽。”
“很少有人聽我吹笛了,更很少人能聽懂。”他伸手,自我介紹道:“金玉山莊,楚子澗。”
兩人的手一觸及放,李勝玉報出自己姓名。
楚子澗神情變了變。沒有帶任何前綴的自我介紹實在少見,這份驚訝不是歸結于他不自報家門,也不是把他歸類成了散修,而是驚訝于他不受制于任何一方,他很少見到如此自由的修士了。
李勝玉從未在他面前展現出任何實力的強弱,但楚子澗憑直覺堅信,李勝玉定是個不容小觑的存在。
自見過他的第一面起,他就這麽想了。
“李公子,以後若是還有機會相見,我吹簫給你聽吧。”楚子澗語氣溫柔,莞爾沖他一笑。
“不了。”李勝玉拒絕的意外果斷。
頂着楚子澗頗為疑惑的目光,他看向不遠的人群,給出答案:“樂笛悲簫。”
李勝玉看着楚子澗,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輕嘆聲順着呼出的氣而出:“楚公子,以後還是吹笛吧。”
楚子澗還是那副溫柔的模樣,半晌,不疾不徐道:“那就,多謝李兄賜教了。”
他聽懂了李勝玉的話中有話,他又覺得,這裏的有些話,是他透過自己,說給另一個不在場的人聽的。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大概是李勝玉向遠處看去的眼神太過深情,在楚子澗眼裏,實在不像原本的他。
這是一個在角落愛了很久的寂寞旅人,他的愛不知不覺,像廣闊無邊的湖泊溫柔地容納了一切,又在轉瞬即逝間沉默地消失。
多難懂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