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觀者勝玉

第12章

12

兩人回伊城的腳程比來時快了不少，但依舊靠步行。

彼此的關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李勝玉偶爾不說話，宋靜觀順路吃吃吃。

那天盛陽下的驚心動魄，仿若雲煙般散個徹底。誰都對那件事默不作聲，卻陪伴着對方，走過每一天的初晨與黃昏。

也許，這才是他們的歸宿。

……

落日熔金，雲蒸霞蔚。

再回到伊城，已是滿眼的金黃。

他們在城門口分手，轉身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李勝玉順着城邊左轉右繞，在一處陰幽小道被雷叔抓了個正着。

李勝玉也不意外，面色平靜地和雷叔打了招呼。

雷叔倒不和他客氣，蒲扇般的大掌在他背上狠狠來了一下，随即扯着這個臭小子，哥倆好般繞到家門口。

他指着李勝玉，醉嘻嘻地道：“今晚，不醉不歸！”

李勝玉從見他第一眼就看出來，雷叔又喝多了。

雷叔就算喝醉了也是個不鬧人的醉鬼。別看他目光飄忽不定，但渾濁的眼珠見着熟人，那是一認一個準；若是遇到不認識的，就跟空氣般略過，瞅都不帶瞅一眼。

李勝玉哄他，“還喝啊，今天已經醉了吧。”

雷叔大怒：“沒有！你這小子扯什麽蛋呢！……嗝。”

李勝玉不動聲色地把上揚的嘴角扯下去，道：“好了，您休息。”

接着，他道：“今晚我做——”

“——什麽！你做飯？”雷叔頓時如遭雷劈，忙搖頭晃腦道：“不行不行。”

他看起來神智清晰了不少，語重心長地勸導着他：“勝玉啊，我家的廚房可鎮不住你這座大仙，你要是做起飯來吧……”

“——土地爺都得跪着求你收手！”

李勝玉閉上雙眼，不願再聽。

“不過你這樣，以後怕是要讨不到媳婦哦。”雷叔已經進到院內搜集食材，彎腰背對着他，嘴裏依舊不依不饒。

李勝玉漠然望天：“您做飯這麽好吃，如今也沒有媳婦啊。”

“嘿呦！”雷叔樂得把腰笑的更彎了，一副“你不懂”的神情，搖頭道，“我那是沒、必、要！你真是……小喆把我照顧的多好啊，我還費那事兒再找一個？可別介了。”

他把菜一股腦裝在籃子裏，往李勝玉懷裏一塞，“你那是找、不、到！啧啧，跟你們這幫小輩沒法聊。”

哦。

李勝玉麻木地洗着菜，找不到就找不到。

……

李勝玉在城裏安然無恙呆了幾天，一般是有空就去雷叔那裏坐會兒。

說來也是，自從上次提了沒媳婦的話題，雷叔就三天兩頭地點自己，說些什麽，這把年紀該找個媳婦過日子了，老在外面鬼混有什麽意思。

李勝玉不打算解釋自己在外面都幹了什麽，硬生生接下了這頂天大的帽子。

暑氣已經消的差不多了，天氣也逐漸轉涼，在這一早一晚尤其明顯。

李勝玉漫步在清晨的街道，這時天色朦胧，剛泛起魚肚白。道上沒幾個人，出來走着也自在。

目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倒不覺得緊張，反而活得比平時更惬意，更舒服。

街道被蒙上一層霧氣，可視度一下子低了很多。

李勝玉漫游自如，他更喜歡這種把自己藏起來的感覺。

驀然，街道不遠處傳來悠悠笛聲，時而婉轉時而悠揚。

最近伊城裏陸陸續續地來了不少人，大都是為了不久後的武林大會相聚于此。不過吧，這場比拼一般會在賽前明争暗鬥的鋒芒中，無聲拉開簾幕。

這些天隔三差五地傳出了不少在大街上鬥毆的事件，李勝玉見到幾個人抱着打架不奇怪，見到人一早起來吹笛還是頭一次。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笛聲，遠處模糊的人影逐漸在視線中清晰浮現。

……

巷子裏，無人問津的流浪兒正狼吞虎咽地啃食着手中的馕餅。

街道對面，李勝玉神色淡下來，帶着不易察覺的溫柔。

不過——

他目光上移，盯着流浪兒面前的身影。

一、二、三……

不等他數到四，那人轉過身來，眼底透着矜貴，淡淡朝李勝玉的方向瞥過一眼。

如此，不偏不倚，對上街道對面李勝玉靜若止水的目光。

宋靜觀明顯愣在原地，眼底的波瀾轉瞬即逝，恢複了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樣。

他走過兩人相隔的街道，走到李勝玉身邊。

李勝玉先開口，問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宋靜觀答，因為路過，因為同情。

明明是已經習慣了他的謊言，卻還是配他演着一場又一場戲。

該我問了。宋靜觀彎起眼睛，問：“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李勝玉也道，路過。

宋靜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發出邀請：“為慶祝四年一屆的武林大會，藍玉樓新上了菜品，要不要一起嘗嘗看？”

“好。”

——有人收留或幫助你們嗎？

——偶爾有。

——一般是誰來？

——是個住在附近的大叔，偶爾會讓我們去他家吃。

李勝玉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宋靜觀盯向李勝玉，不自覺入了神，下一秒，眼前一黑。

嗯？

李勝玉伸手，虛虛蓋在宋靜觀臉上，意思顯而易見。

宋靜觀笑嘻嘻躲過，落後李勝玉一步，在他身後踩他的影子玩。

……

“咚——”

重物落地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人群之中，一人衣衫不整橫躺在地，面上灰頭土臉，好不落魄。

鐵鞭自一人手中閃電般甩出，狠狠劈向那橫躺者，眼看就要擊中那人，在場觀衆不忍再看，紛紛閉上雙眼。

只覺一陣柔風拂過，一聲驚呼打破了寂靜。

陌生的青衣男子出現在目光聚焦中心，他的身後是躺地捂着頭的男子。憑他徒手奪下這一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平視着梅庭知，松手，帶着倒鈎的鐵鞭自他手中脫落。頓時，地上出現血星點點。

不少人倒吸一口氣。

梅庭知像是被當着衆人的面淩空删了一巴掌，面色鐵青。

青衣男子毫不在意地将還在流血的手別在身後，伸出另一只将地上那人拉起。那人連謝也沒謝，忙踉踉跄跄地掙紮着離開了現場。

梅庭知在可怕的寂靜中死瞪着青衣男子，唇邊生硬扯出一個猙獰的假笑。半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楚、子、澗。”

“你以為你是誰？”梅庭知慢條斯理地收鞭，一步步走進藍玉樓，途徑他身旁，他歪頭邪笑：“救世主嗎？”

楚子澗絲毫沒有逞英雄之後的威風，恍若未聞。

若非地上的猩紅觸目驚心，誰敢相信這個年輕人上一刻還在為了保護一個無名小卒，硬生生扛下了梅庭知一鞭。

真是愚蠢。

清楚梅庭知身份的人們不禁搖搖頭，離開了現場。

哪怕當場不找回面子，梅庭知也一定會用他認為滿意的方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不讓此人好過。

李勝玉和宋靜觀隐埋在人山人海裏，跟着看了這一場鬧劇。

宋靜觀問：“李公子怎麽看？”

一個梅庭知，一個楚子澗。

李勝玉答：“勢均力敵。”

宋靜觀轉頭看李勝玉，李勝玉面無表情回視，意思是，你可沒問範圍。

武林第一門派少主對上金玉錢莊順位繼承人，誰也不會吃虧。

只是這楚子澗太過無名，否則人群中的議論紛紛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往梅庭知那裏一邊倒。

“藍玉樓滿位了。”他提醒宋靜觀，“要等嗎？”

“等？”宋靜觀望了眼藍玉樓，意外地露出複雜神色。

宋靜觀怕是從沒在藍玉樓等過飯，李勝玉暗暗思索。憑他的身份，就算是人滿為患也能瞬間趕人空場吧……

不過，和自己吃的話，這權利也就不好随便執行了。

李勝玉心道，這種莫名的愧疚感是怎麽回事？

“不。”宋靜觀果斷地看向街道另一端，“我們去別處吃。”

……

就像當初繞過江安行的醫院一般，他們繞過了前些月宋沉文宴邀衆人的大宅。

宋靜觀面不改色地在前邊走，身後跟着一個“我看你要把我帶去哪裏”的李勝玉。

漸漸的，路邊的景色的氣氛開始幽靜。

在徹底拐過一個彎後，李勝玉擡起的腳遲遲沒能落下，他感受到了周圍的能量波動，回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地點——

那間沒有雪的瓦房也是這樣藏在南國公府裏的。

宋靜觀在哪裏都有藏私宅的習慣嗎？

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在路過一處典雅的镂空小屏後，李勝玉這才恍然大悟。

自己上次無意逛到的，竟然是宋靜觀的住處！

直到他們在一處雅室前止步，這個念頭才被徹底落實。

看着李勝玉莫名沉默的表情，宋靜觀似是不解，“怎麽了嗎？”

“這是你家？”

“沒錯啊。”

兩人面面相觑，宋靜觀忍不住想，這裏不符合他的審美取向嗎？

李勝玉想，早知道是他家，上次經過就把它一劍劈碎了。

宋靜觀帶我來他家，是要在這吃？

去朋友家吃飯這種事，李勝玉實在不是很會處理，更別說是這樣的“朋友”。

李勝玉等着他的下一步動作，宋靜觀神秘兮兮地看着他，果然道：“今午我下廚。李公子，我做的，可不比藍玉樓差。”

李勝玉其實想說，你這裏怎麽看都不像有菜、有火、有炒菜鍋爐。但他又想起自己那半斤八兩的水平，嘆了口氣，沒好意思開這個口。

……

兩道熱菜，一道涼菜，各一碗飯。

宋靜觀端上桌時，發現李勝玉手裏拿了一本書，正看地津津有味。

他還随身帶書？

不對，看樣子好像是我的書。

李勝玉見宋靜觀手裏端菜上桌，眼睛卻還瞥着這裏，回隔壁屋把書按原位又塞了回去。

他看懂了宋靜觀目光的含義，解釋道：“是你的書，我閑着沒事，借來看看。”

“啊，沒事。”

滿屋的書櫃內，大都是他自幼和師傅雲游一路搜集的紀傳，只穿插着幾本他自己回府後編寫的游記，以及一些不正經的書籍在內，還偏偏是正經書名，否則他也不致于如此心虛。

兩人落座，八仙桌上飄蕩着淡淡的飯氣，屋內平添了些溫馨的氣氛。

宋靜觀滿懷期待，笑着道：“李公子，嘗嘗？”

看着眼前的三道菜，李勝玉的筷子懸空了一秒，夾起涼菜中一塊青瓜，放進嘴裏。

“咳、咳——”

對面的宋靜觀臉色瞬間變了。

李勝玉有些震驚地看着盤裏剩下的青瓜，以及盤底不明的青黑色菜汁，第一次在宋靜觀面前不再保持鎮定，而是指着這道菜——

“你做的？？”

宋靜觀張了張口，被他這幅模樣驚的有點不好意思回答。

“啊……是我。”

李勝玉面無表情地“啪”一聲放下手中筷子，朝這盤菜彬彬有禮地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本菜主人也品品這道古怪的涼菜。

宋靜觀在李勝玉炯炯目光下夾起一塊，顫顫巍巍咬下一口：

“……”

對味蕾造成的不明攻擊讓宋靜觀本能想放棄這口菜，卻在對面李勝玉如炬的火辣視線裏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兩人默契地拿起手邊茶杯，各喝一大口。

茶水的澀味一時如天雷勾地火般擊中李勝玉的腦回路。

他再次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眼前人：“你加的什麽？”

宋靜觀咽了咽口水，半晌道：“……茶葉汁？”

不要猶豫啊你在猶豫什麽。

李勝玉閉了閉眼，真讓他猜中了。

苦澀的茶葉汁澆過大塊青瓜，沒猜錯的話，應該還有辛辣的粉末混在汁水裏。

李勝玉對這桌菜的信任頓時降至谷底，連帶着桌上原本溫馨寧靜的氛圍也被殘忍地殺害。

……

飯畢，兩人穿過雅室，在屋後檐下，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蓮池。

李勝玉第一反應，過了暑也有蓮花？

他向池邊走去，彎腰撚起一朵，發現是用細密的針線編制成的大片蓮花。

這片蓮池就像是停滞在時光的隧道中，池內蓮花樣貌各異，栩栩如生。有的含苞朵朵，有的已嬌豔盛開，池中荷葉正綠，水嫩如初。

李勝玉不忍腹诽：此人竟會一擲千金，只為一片蓮景。

再轉眼，不見宋靜觀人影，正待疑惑，只聽池水中央傳來細響。

一步一蓮，一步一蓮。

那人踏蓮而來，腳尖一點池中嫩蓮，似空中輕燕般飛過漣漪池面。一朵朵晶瑩水花濺起，李勝玉這才發覺池中還養有數條品相甚好的錦鯉，自宋靜觀面前一躍而起，劃過火紅的一道。

滿池碧綠荷葉無際，還是花苞模樣的蓮在宋靜觀的腳下一一盛開，滿池搖曳生姿。

兩人隔空相望。

宋靜觀穩穩地落在李勝玉面前，雙手背後。

他笑着，依舊是那副自由靜穆的面容，就像他們的初見。

李勝玉忽然開口：“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自池邊吹過一陣風，吹起了兩人額邊的碎發。

宋靜觀眼神溫柔，一如往昔。

“來慰問，你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