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只是眼前短短黑了一瞬,身子有些沒站穩,再回神,宋靜觀已經扶上他的臂膀。
李勝玉依舊惡夢驚醒般盯着虛空,呆呆怔在原地,耳邊嗡鳴聲一片。
世界按下暫停鍵,空氣在那一刻凝滞,窗外的風吹雨聲也在霎那間消散。肺腑中好像被棉花包裹着堵住了,雙肩也莫名沉重地壓着他。
喘不上來氣……只剩一顆心髒還在劇烈跳動。
李勝玉又看見了那人。
他說,下次見。
那道黑影如鬼魅般猙獰地浮現眼前,無時不提醒着他兩年前與那人的那一戰。
也是一戰成名的一戰。
都說他打過閣榜第三,重傷草木莊主。
——男人安坐在高堂之上,居高臨下俯視他,滿臉慈愛。
大殿裏到處是因打鬥而破損的痕跡,峻宇雕牆不複,看着自己的心腹倒在血泊之中,男人也只是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青年,莞爾一笑:“勝玉啊,這幾年沒什麽長進嘛。”
畫面淩遲般定格在最後一刻,男人握住李勝玉的劍,像是教導初學者般,語氣溫和地告訴他:“這樣可不行。”
——他手把手帶着李勝玉劃開了自已的胸口。
重傷草木莊主,真諷刺。
…………
Advertisement
“李勝玉——!”
咚、咚。
李勝玉在一片混沌中掙紮着睜開眼,望向四周,不盡的黑暗将他無情淹沒。那聲呼喚穿過了天邊漂泊的雲,直擊深不見底的海。
濃稠的黑暗被驅趕着如浪潮般退散,眼前的漚珠槿豔化成了驕陽下的泡沫。
眼前人影聚焦,李勝玉怔了一下。
他下意識反手抓住宋靜觀小臂。
兩人距離在宋靜觀靠近時瞬間被拉近,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毫無遮掩的直映在李勝玉慌亂的眼底,一清二楚。
雨聲漸消,淅淅瀝瀝地轉換成一場綿綿夏雨。晶瑩的雨珠像一條線般劃過綠葉,與成窪的水潭相融,多了幾分柔和,纏綿着初晨。
宋靜觀見李勝玉恢複了意識,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自覺保持和李勝玉的距離,鮮少地愣在原地。
李勝玉松開手,脖頸微微後傾:“宋公子?”
“啊。”宋靜觀這才發覺般後退一步,眨了眨眼,“抱歉,是我太緊張了。”
“無防,多謝宋公子相助。”
真不知道是聽到地獄詛咒般的名字還是宋靜觀的突然靠近來得吓人,李勝玉下意識調整了一下呼吸的頻率。
呼。
遠處的江安行面色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這種反應,原來如此。
真巧了……
偏偏是他們卷進那場無人知曉的陰謀,他嘴角扯出一份苦澀——是心裏藏着同一個秘密的可憐人,也是處境相同的陌路人。
“李公子。”
“關于梅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
街道再次複蘇起昨日的喧嚣人間,與自己齊高的紙風筝漸漸遠去,青天白日依舊。
宋靜觀靠在窗臺邊,百無聊賴地看着人來人往,冷不丁冒出一句:“燒壞打壞的東西記得賠,我們不管。”
“自然。”寧世修答。
寧世修在二人去隔壁私聊後恢複了自由,宋靜觀抛去之前從他身上收繳的武器。在了解事情大概後,寧世修只是在屋裏找了把椅子坐下,靜心等待。
“寧公子不走嗎?”
“等他。”
“兩人果真是很熟的關系啊,真是羨慕。”
“……”
江安行所在的醫館有寧世修親手下的禁制,那是寧家最高級別的保護,證明了為什麽這幾年來關于江安行,總是如此風平浪靜。
——哪怕江安行的行蹤在哪天真的被暴露了,可想寧世修也會用手段把消息早早掐死在搖籃裏。
“你們早就料到是我要來?”
街道上水痕未褪,空氣中還帶着雨後的自然芳香。
宋靜觀的沉思被打斷,回道:“料到會有人來,但沒想到會是寧公子。”
——言下之意,只是你倒黴罷了。
将五行元素融入自己的招式一直是寧家的不二王牌,而這種招數的破壞同消耗往往成正比。
自然之力畢竟是不可駕馭的存在,對施術者本身也帶有很大的副作用,不到絕境不出此招是常識。
以凡人之軀掌控五行需要極大的天賦,而寧家人就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幸運兒。
一個人這輩子只能選有獨一種元素為自己所用,否則就會超出了肉體凡胎能夠駕馭的範圍。
憑這登峰造極的一招,寧家帶領其門派青雲峰在當時的衆家中鶴立雞群,名震八方。
若非十五年前,草木山莊的新當家破了當時令四海八荒都聞風喪膽的一案,從此名聲大噪,連帶着草木山莊也一日千裏般實力劇增,又怎會是現在兩足鼎立的局勢。
寧世修醒後不見雨中人,只有個白淨的俊俏公子和他打招呼,叫他放輕松,自己擔心的人就在隔壁。
和那夜的人一樣危險……
寧世修不可察覺地嘆了一口氣,他能夠感受到江安行的确就在一牆之隔的屋內,而且身體狀況無恙,但心裏還是像塞了亂麻一樣糟心。
心下想起那個人獨身在雨幕中只一劍就将自己了結,寧世修皺了皺眉,思索着什麽。
念閣第三……
正兒八經門派出來的子弟對念閣似乎都帶着天生的厭惡和排斥。
同為武人,他們就像陰暗角落裏的老鼠,是衆所排斥的對象。
只認錢,手法殘忍,霍亂江湖。
好像在長大後,總能聽到大人們用遮掩的,帶着畏懼的口吻,時不時提起某家的宗主、長老或是無辜的弟子被念閣裏的殺手殘忍殺害,也正是如此,弟子們的內心不假思索地種下一個自骨子裏蔑視念閣之徒的觀念。
——那群生于黑暗,長于黑暗的人,就像一種污染源,代表着厄運。
……
宋靜觀年少時和師傅酷愛雲游四方。
有次師徒兩人走累了,選了家茶館歇腳,外頭忽得下起傾盆大雨,豆大的雨滴讓地面變了色,濕漉漉的,不少人慌忙躲進茶館裏避雨。
那雨大得很,看屋外陰沉沉壓着烏雲,雨也一時也沒個要停的意思,大家就喝上一壺暖茶,湊在一起,三言兩語地聊起天來。
二人隔壁忽然氣憤地拍桌,叫周圍人都吓了一激靈,紛紛轉頭去看他們。那夥人講着最近的一件兇殺案,也就是某個門派被念閣滅門的事情,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一時大夥都跟着忿忿不平,怒罵念閣是江湖中的害群之馬,還是早早圍剿了才好。
那架勢,就差沖到人家老巢門口了。
宋靜觀趴在桌上,靜靜看着茶杯上空的袅袅白煙,聽了一會兒,轉頭問:“念閣裏的人為什麽要殺人啊?”
師傅神秘地摸了摸胡子,拿起宋靜觀面前那杯溫度适宜的茶,喝罷:“因為有人要他們殺人啊。”
“好随便,讓殺就殺了。”
“也是迫不得已嘛,怎麽會亂殺呢。”
“念閣裏的人當真十惡不赦?”
“嗯……”師傅難得地頓了頓,将茶杯裏最後一口喝淨:“有時候吧,他們也只是迫不得已而已。”
“……師傅,你喝的是我的茶。”
“乖徒再涼一杯吧。”
這個對話很快淹沒在茶館的正義凜然中,顯得微不足道又格格不入。
……
另一間房。
李勝玉讓江安行先進屋,自己順手鎖門,關窗一條龍,接着将宋靜觀在他臨走前塞過來的黃符貼于房門、窗戶、牆壁三處。
他把每張符都順平一遍,确保它們在自己的地方各司其職。
看着李勝玉熟練的貼符,江安行嘴巴微張,似乎想忍不住評價什麽,又想了想,還是閉上了。
李勝玉撇了他一眼,臉色比之前截然不同,還是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樣,像是完全沒聽見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三個字。
“梅山時也找了你,幫忙挖丹。”李勝玉抱臂靠牆,語氣淡的和白水一樣,好像在說什麽吃飯睡覺之類的平常事。
真是單刀直入,毫不拖泥帶水的聊法。
“是,不過和你想的大概有出入。”
這是被綁以來,江安行第一次直視李勝玉。和他雙目對視的那一瞬,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當你開始注意那人時,你的目光根本無法從那人身上挪去。
與生俱來的氣場加上比江安行天然高出三分的身高,讓他在舉手投足間标致又富有攻擊性。
表面看起來冷淡不好招惹,行為舉止也從不出界,但有股力量攪動着周圍的磁場,讓他又是那麽的引人注意。
這種引人注意從來不屑于吸引異性的目光。若作為他的敵人,會因為在某一刻突然發現這個人的存在而慌亂,然後……
等敵人察覺自己的異常時,早已為李勝玉的劍下鬼。
“很熱嗎?”
“……啊?”
“這裏。”李勝玉點了點他額頭一側,提醒他:“有汗要留下來了。”
江安行從呆愣在原地轉變為不自然地找帕子,已經不是敵人了,怎麽還會被他吓到。
——這會兒頭上冒出的汗可比剛才被李勝玉氣場吓出來的要多太多了。
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他不易察覺地呼出一口氣,閉了閉眼。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