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隐晦的悲傷
田修軍剛摘了氧氣罩, 呼吸依舊是不太順暢, 最近一個月,身體從一開始的隐隐作痛到現在難以忍受的程度, 他才明白,與疾病抗争到底是艱難的。
要說窮人和富人唯一地位平等的時刻,大概是人之将死之時, 只要是判了死刑, 早天晚一天都得死。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 時刻到了,又赤,裸,裸地離開, 不分高低貴賤。
田修軍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現在真得面臨死亡的時候才明白,他還沒活夠, 臨死的人,有幾個不想多活幾年……
他很害怕, 可是現實是無奈的,除了坦然接受, 又能有什麽對策。
今天狀态好了許多,醫生說下午要進行手術,讓他調整好心态。
沒過多久田忱運就來了, 提了個水果籃,田甜接過去放在床頭,他立馬就聞到了水果的香味,替代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他這兒子卻沒有進來,現在病房門口遠遠望着他,從他深邃的眼神之中,抽絲剝繭,還是能看到幾分隐藏不住的憐惜。
田修軍嘆了口氣,大概在他心裏自己是陌生的,臉龐是陌生的,聲音是陌生的,尤其是對方的性格,更加覺得陌生。
其實他自己也覺得對面的兒子是陌生的,小時候的樣子,好多年了,都不記得了,隐約記得當時抛妻棄子,他拉住自己的衣服窮追不舍,追車子追了好久。
那個眼神如今想起來也印象深刻,但當時自己的心很堅硬。
他這輩子的心都很堅硬,很少有柔軟的時刻。
外人提起來他,都會豎一根大拇指,大概會說老田這人是個厲害人物,有商業頭腦,雖然不是改革開放先富起來的一批,但是抓住了改革開放的尾巴,再加上後來找了個美利堅留學回來,深受資本主義熏陶的小老婆,生意不蒸蒸日上才怪。
的确,他承認,還就是這樣,李霖很有頭腦,是自己所想象不到的,所以一見如故,在當時那個大環境之下,要不是沒有她的扶持,自己也混不到如今這個身份地位。
從欣賞這個生意夥伴,到最後無法自拔……
她年輕,漂亮,有頭腦,會經商,田修軍實在想不到不心動的理由。
這念頭漂亮的姑娘不缺,但是漂亮卻又睿智的姑娘卻跟難得,更不要說,這姑娘還要投懷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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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所有男人身上的通病,花心的劣根性,追求刺激的劣根性……
如今青春不再,認真想一想,他仍舊是覺得,忱運媽媽是個好女人,是個适合娶的好女人。
……
李霖打了一壺熱水回來,擡頭看見田忱運站在門口,愣了愣,趕緊招呼他:“怎麽站在門口了,趕緊進來啊,外面挺冷的。”
田忱運回了個臉,看見來人,往旁邊讓了讓,低下頭說:“不用。”
李霖尴尬了一下,抿了抿嘴,繼續說:“我給你倒杯熱水吧?暖暖身子。”
“不冷。”他簡單吐了兩個字,不願意再說,背過身去。
李霖見他這樣不給臺階下,自己也沒必要觍着臉讨好他,遂轉身回到病房,瞧見桌子上的加濕器不停地吹着濕氣,擡手關上,對田修軍說:“感覺怎麽樣?”
田修軍點了點頭,想說句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擡嘴皮子的力氣幾乎也沒有了……
李霖好像能猜出來他的心情一般,握住他的手,眼裏濕漉漉地說:“別害怕,做了手術就會好起來的。”
這話說得很沒有底氣,別說安慰他,連自己都不太相信。
田甜看了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心裏有些生氣,暗暗罵了一句——沒羞沒臊的兩個老東西!
她削了手裏的蘋果皮,站起來去找田忱運。
“哥,給。”她把蘋果遞給他。
田忱運說:“我不吃,你也少吃點,涼。”
田甜嘆了口氣,狠狠咬了一口,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霖在裏面獨自說了會兒話,就回家收拾田修軍要用的東西,下午兩點的手術,手術後病房離不開人,估計有得忙。
田修軍昏睡後,田甜出去了一趟,現在病房裏只田忱運一個人,他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田修軍的睡臉發呆。
病床上的人突然咳嗽了一聲,他趕緊轉開視線,站起來背過去身。
等了好久沒聽見動靜,回身一瞧,人還是昏睡着的,他不由地嘆了口氣,這兩天,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嘆氣。
很多事,也只能嘆氣。
田修軍在夢中呓語了一聲,他貼近聽了聽,似乎是喊痛。
癌症晚期的人,疼痛是很常見的。
“哪裏痛?”田忱運回應了一聲。
對方睡得沉,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好把手探進他被子裏,在他胸口揉了揉,探了探他的體溫。聽田甜說之前一直在發燒,好幾瓶消炎退燒藥下去都不見好轉,昨夜才降下來溫度。
他的嘴皮子已經幹裂起皮,但是醫生交代術前不要喝太多水,田忱運只好倒了一杯溫水,又拿了棉棒,蘸了水,借此濕潤他的嘴唇。
他看着田修軍一日不如一日的面容,冷靜地說:“如今你躺在這,是不是能理解幾分養兒女的用處來了?也不對,你哪裏顧過我跟甜甜,你當初不管不顧,到頭來卻要我倆照顧……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會做買賣的人了,算盤打的是真響……”
他邊這樣說邊繼續手上的動作,田修軍又發了癔症,他洗了個熱毛巾,給他擦臉上的虛汗。
李霖很快就回到病房,正要推門進去,擡頭就看見這一幕,她想默不作聲地轉身出去,田忱運已經發現。
他慢慢放下手裏的水杯和棉棒,沉聲說:“你既然來了,你就伺候吧。”
李霖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老公當然要自己照顧,打量了他一眼,低笑着說:“你還挺會照顧人的。”
說完卻見他難得地笑了一笑,李霖這還是頭一次見田忱運笑,他笑起來跟田修軍有些像,但是性格上卻大相徑庭。
“很多人都說細心,會照顧人,”他淡淡地說,“不過跟我媽比起來,不如她十分之一。”
李霖有些下不來臺,只好咧嘴笑了笑。
田忱運中午沒有胃口,沒怎麽吃,兩點後田修軍被推去手術室,他枯坐在手術室門前的長椅上,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進行到六個小時,手術室依舊是不見動靜,醫生當時預測手術結束需要四個半小時,如今已經超了一個多鐘頭。
從太陽當頭到天色暗透,他越來越有不詳的預感。
兜裏鈴聲突然作響——
田忱運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了一下,收回視線,摸出來手機瞧了瞧。
他起身去臨近的廁所去接,“喂?”
剛說了一句話喉頭就突地一哽,要不是立馬閉上嘴,肯定要守着辛喜失态。
“你怎麽了?我聽着聲音不對。”
田忱運摘下來眼鏡,抹了一把眼淚,據實以告。
辛喜抿着嘴沉默了會兒,單調地安慰他:“他肯定沒事的……”
田忱運捂住話筒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才說:“我知道……”
“我回去陪你。”辛喜說。
“別麻煩了……不用,我沒事,我是男人,能扛得住。”
“這個時候我肯定要在你身邊啊,”辛喜堅持說,“你不要說了,你爸爸手術以後肯定更需要照顧,我知道你們的關系……現在遇到這種事,你肯定壓力很大,很難受……”
田忱運閉上眼,低聲說:“你明白我……”
“我當然明白你。”
“他進手術室已經很久了,我得去守着,就不多說了。”田忱運情緒低沉地說。
辛喜點頭說:“嗯,好,肯定沒事的,不要害怕!”
田忱運那邊收了線,辛喜也收起電話。
媽媽偷偷旁聽了許久,聽出來一些門道兒來,“怎麽回事啊?你要回去?”
辛喜下了一跳,扭頭看了看,“媽,我、我打個電話而已,你還在門口聽啊。”
“出什麽事了?”
“他爸爸快不行了,我打算回去一趟去醫院看看人家。”
“呦……”辛母有些驚訝,“年紀也不大吧,怎麽……”
辛喜不願意多說,擺手說:“好了好了,媽,不說了,我去洗個澡。”
辛母又念叨了兩句,她都沒聽進心裏,半小時後洗澡出來,收到田忱運的短信——
他去世了。
辛喜的心跟着劇烈跳動了幾下,這麽平靜的幾個字短信裏,一定隐藏着他巨大的痛苦,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是他是個特別重情重義的人,依照辛喜對他的了解,此時此刻,大概最不好受的就是他了。
她趕緊撥電話過去,通了一聲便被挂斷了,她想了想,不敢再撥,現在那邊估計亂成一片,她這時候打電話,可能只會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