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事
舊事
8 舊事
黎雪芬很多次問過自己，如果當年再給她選一次，會否還會重複之前的選擇。
答案是仍然會，因為在那時，那便是最誘人選擇。人生便是這樣，無數的選擇組合出獨一無二的人生。
那天，黎雪芬的發小阿绫回來了。阿绫頭發燙成現在最時興的那種大卷發，穿着肩膀墊得高高的人造革皮衣、喇叭褲、高跟鞋子。她臉上還畫了豔紅的口紅，塗了睫毛膏。跟雜志上的時髦女郎簡直一模一樣。
雪芬只知道阿绫到跑馬地做工，說是幫有錢人家照顧小孩子，沒想到幾個月不見，整個人變裝成摩登小姐，一點土氣都沒有了。果然在跑馬地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樣。
小姐妹好長時間沒見面，拉着彼此的手，又叫又笑的過了好一陣。
“阿绫，你現在好漂亮！”
“人靠衣裝嘛，這沒什麽，你要是打扮成這樣，肯定比我好看！”
雪芬反觀自己的粗布衣褲，再看一眼阿绫的衣服，想了一下，覺得她這一身放在菜市場太紮眼，不合适。
“雪芬，你長得這樣漂亮，何必做這份工，這樣苦？”阿绫無限惋惜地盯着她的臉看，“瘦了，也黑了。”
“誰不是這樣工作？活着就得吃飯，要吃飯就得出來讨生活。”雪芬笑得讪讪。
阿绫眼珠突然骨碌一轉，道：“你明天把攤位丢給爸媽，我帶你去跑馬地我工作的地方玩，很好玩的，你一定要來！記得好好打扮一下哦……”
年輕的女仔終究是愛玩，何況自從雪芬接手菜場的工作，已經很久沒出街玩啦，爸媽沒有理由不答應女兒歇工一天。
兩個女仔搭乘香江有名的雙層巴士到跑馬地，中間乘渡輪經過維多利亞港。跑馬地在灣仔區，是香江最早開發的地段，“跑馬地”得名便來自香江的第一家賽馬場。
說來慚愧，這是黎雪芬第一次到跑馬場，攤販是沒有公休日的，以前爸媽周末也工作，還格外忙些，他們兄弟姊妹小時候很少有機會随父母觀光。尤其跑馬地這樣的富人區，跟他們家族更是沒有交集。
在跑馬地逛了逛繁華街區，參觀了免費的賽馬博物館，晚上六點鐘的時候，阿绫帶黎雪芬進了鬧市區的一家地下酒吧。
震耳的的音樂聲從門口就已經灌出去，雪芬縮着肩膀被阿绫拉進去。煙味很重，兩千尺的空間裏擠滿了人，正中的舞臺上亂晃的五彩燈光裏，有歌手和舞女在表演。
男歌手表情痛苦（或者可以說投入）地唱着情歌，嗓音是很有辨識度的男中音，一聽之下就覺得很吸引人。
“情如逝水，卿依身歡笑。
啊……啊……一切難料
雖有舊情未忘
……”
雪芬聽得投入，早忘了阿绫在哪，男中音一曲唱完，等她回頭的時候阿绫早不見了。她一時有些着急，人山人海的，去哪裏找。
左顧右盼之際，有人輕輕拍她肩膀。雪芬回頭看時，見是個長相挺氣派的中年男子。梳着周潤發在電影裏常梳的大背頭。
“小姐，你找人嗎？”
黎雪芬點頭，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莫非他知道阿绫的行蹤？
這時候，舞臺上燈光又閃，新的女歌手已經登臺，這是一首歡快的英文歌，女歌手身邊，七八個舞娘妖嬈伴舞。
那男子指一指舞臺，下巴一揚，對黎雪芬道：“你看，那不就是你friend？”
雪芬踮起腳，定睛看去。
幹冰制成的人造煙霧中，邊角的位置，有一個身形樣貌都像阿绫的年輕女仔。仔細看時，除卻畫的濃豔的舞臺妝雪芬并不熟悉，但從五官身段可以辨別那名舞娘正是阿绫。
黎雪芬“咿”了一聲，不知道阿绫怎麽成了伴舞的舞娘，她不是在跑馬地給有錢人家看小孩？又想到，阿绫幼時倒是很喜歡唱歌跳舞，但是沒有師傅指點，只能跟黑白電視裏的人學着比畫。
“小姐，阿绫是我員工，我是她老板，姓劉。我看你外貌身形條件都很好，不如也來我們這裏工作。”
雪芬立刻大搖其頭，濃妝豔抹了，搖臀抖胸地給這麽多人看，羞死人。
李老板微微一笑，“不用着急拒絕嘛。我們這邊是正經的酒吧，駐場歌手也都大有來頭，小姐有空多來玩，随時歡迎你！”
雪芬誠惶誠恐，擠出一個感謝又尴尬的微笑。這種地方熱鬧歸熱鬧，常來玩的人一定有錢又有時間，不會像她這樣，只是偶爾出來體驗一下花花世界。
這一曲唱完，男男女女散入舞池，或摟或抱，或一個人搖頭晃腦，伴着音樂，一同起舞。
阿绫穿着布料寥寥的舞衣找過來，拉住雪芬的手，興奮地道：“阿芬，你有沒有看到我剛才的表演，怎麽樣？”
雪芬讷讷，只回一個“挺好的，跳得挺好的，我是說”。
“我爹地媽咪還不知道，你回去可不要說漏嘴！”
雪芬想，阿绫知道她這份工作父母肯定反對啊。
“阿芬，我跟你講，這裏是個特別神奇的地方，紅歌星詹小萍就是在這裏被星探發現，之後出唱片開演唱會，一炮而紅！”
黎雪芬在收音機裏聽過詹小萍的歌，音色很好聽。
她覺得那是遙不可及的人物。想不到今天竟然到了她曾經工作的地方。雪芬暗地裏唏噓，對這片“寶地”有了某種認同。這個世界跟她的世界還真是不一樣的，難怪阿绫這麽開心。
她跟阿绫說了剛剛男人跟她說的事。
阿绫并不驚訝：
“是啊，阿芬，你要不要來這裏做工？既然這裏的老板已經看中你，你只要答應就沒問題了。這裏每天晚上只工作三小時，不比你天天做菜場攤販，累得要死好？最重要的是可以遇到很多大人物……”
*
“老婆，你想什麽這麽出神，我跟你說話，怎麽不回答我啊？”
思緒拉回來，一忽兒已經是二十幾年時光，留存在記憶裏的那個黎雪芬居然還這麽清晰。
“不好意思，剛剛想到我年輕的時候，跟我們家大妹差不多，天真單純，雖然住在貧民窟，對這個世界卻想得異常美好！”黎雪芬道。
陳父道：“那是你家人把你保護得好，不然早見識到這社會的鬼祟！”他語氣帶刺，顯然想到了大女兒被星探看中的事情。
演藝界雖然有些負面新聞，但也有許多潔身自好、成就斐然的男女明星，不過陳父一想到自己女兒進娛樂圈，就先将最糟糕的事情設想了一通。
“漂亮女仔經受的誘惑總是多些，我年輕漂亮時，也有人拉我去酒吧跳舞的。”黎雪芬微笑着道，時過境遷，這一段過往她也能笑着回憶了。
陳父“呀”了一聲，“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你不會真去了吧？”陳父為二十年前的事異常緊張。
“瞧你，那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緊張什麽？詹小萍曉得吧？她沒出名前就在那間酒吧做駐唱歌手的！”
陳父“哦”了一聲，他少年時功夫基本上都用在功課上，社會上流行什麽歌，哪個紅歌星出了什麽唱片，他都不太理會，詹小平是誰，并不了了。
“再說，都老黃歷了……怎麽，我要是做了舞女，你就瞧不上我了？”
嬌妻明顯是不高興了，陳父趕忙道：“哪裏會？那是藝術，不年輕漂亮還做不了舞女歌手呢。我老婆年輕漂亮，看中你的人自然是有的。那叫慧眼識珠。”
“很遺憾，我沒有去……”
黎雪芬看向窗外，語氣幽幽地道。
陳父心裏暗暗松一口氣，跳舞什麽的還是在家跳，跳給自己看比較好。
“老公，既然你也認為是藝術，你是答應大妹去做模特兒了？”
陳父一時語塞，老婆原來在這兒等着呢，不愧是黎雪芬女士。
“大妹不一樣……她還小，哪懂得辨別好人壞人，被人騙了賣了怎麽辦？我一想到外面有那麽多不懷好意的男人，就揪心……”
“既然如此，每次拍攝，我或麗姨全程陪同，務必保證大妹安全。只拍時裝，泳衣什麽的寫真一概不拍，如何？”
麗姨是陳家的鐘點工，管打掃和煮飯。兩姊妹年紀小時，也負責接送她們上下學，服務陳家也有十多年了，陳家夫婦一直很信賴她。
陳父猶疑了半晌，他歷來知道黎雪芬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總會去做。征得他的同意，也只是尊重他這個大家長的地位。即便他不同意，黎女士也會想別的辦法，滿足大妹的心血來潮。
算了……終究是點了頭。家裏有三個女人，三比一，真是難搞。
黎雪芬嘴角噙了淡笑，緩緩道：“放心，有我在，我們家大妹會越來越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