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二十五
燭火無聲,室內寂靜,薛遠的一聲嘆氣格外明顯。他在我面前不像起初那般正襟危坐了,此刻一手撐着臉側一手拿着函件,眉頭緊皺,很顯然在發愁。
我大概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出聲詢問:“那剩下的三成糧草?”
薛遠搖了搖頭:“只說補不上……朝中主和派的聲勢又起,大抵是覺得這仗打夠了,想要我回去。”
“那怎麽行。”我跟着着急起來,“現在退兵,豈不是功虧一篑。”
戰事的确消耗巨多,苦了天下百姓,可是……“至少也要打過江去,否則他們卷土重來只是時間問題。”
“嗯?你也知道?”他忽然看向我。
這視線讓我從憂慮中醒過神來,噎了一下:“耳濡目染嘛,我好歹也跟着你這麽長時間了。”
他似乎被激起了興趣,繼續看着我,示意我說下去。
我望向案上平鋪開來的地圖,緩慢且猶豫:“他們此刻的處境應當更加艱難。但是如果等到入冬,背後的璃江上凍,不再是天險,他們的供給補上……”
薛遠坐得離我更近了些,伸手點在地圖上:“所以我打算帶一路輕騎,趁其不備,撕開這個關口。”
我看着他所指的路徑與地形,莫名地覺出幾分熟悉,危機感也漫上心頭:“這裏地勢險要,若有埋伏……”
“如果是你,會怎樣設伏?”
“啊?”我像是沒完成作業還被老師點到的學生,答得愈發沒有底氣,甚至開始動用想象力,顫顫巍巍地往地圖上比劃,“這樣?如果援軍不及時趕到,等同于甕中捉鼈。”
一邊說着,腦海中靈光一閃,捕捉到了熟悉感的源頭,這是那一場戰役——“當初我以為會死在那兒”,薛遠那時的嗓音如一聲沉重鐘鳴,心髒猛地一跳,我當即噤了聲。
我向面前的薛遠看去,他似乎将我的話聽了進去,正對着地圖,垂眸深思。
我剛剛提到了什麽?應不應該再說一些?這算篡改歷史嗎?會産生蝴蝶效應嗎?還是……已經産生了?
思緒攪成了一團亂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敢打斷他的思路,最終只能保持沉默,保持透明,命運的漩渦前所未有地逼近,仿佛呼吸都應該屏住。
薛遠對我這一方世界的震動一無所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四下悄然,燭火獨自搖曳,柔而暖的光芒描畫着尚有幾分青澀的側顏,點亮他漆黑的瞳眸。
我靜默無聲地旁觀,也許是室內太過平靜,又或許是最近實在太累,困意不由分說地襲來,意識如水霧一般擴散消失。
再睜眼時,我居然身處在實實在在的水霧中,到處茫茫一片,濕氣相擁,遙遠地傳來滔滔水聲。我茫然地循聲望去,視線盡頭出現一個熟悉的背影,是薛遠。
霧太大了,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穿着,分不清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那個,卻認定了他就是薛遠。
他正往前行走,我想要追上,腿腳包裹的水汽沉重,墜得我邁不開步伐,只能出聲喊他:“薛遠!等等我!”這聲音出奇地小,被水流聲吞沒殆盡,他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向前。
很快事情變得更加不對勁。薛遠的道路前方,赫然橫亘着一條寬闊湍急的大江,浪濤拍在岸上,像無數摔碎的珠玉。他卻像失去了所有感官,毫不猶豫地繼續邁步前進,與那滔滔水流越來越近。
“薛遠!回來!不要走!”我心急如焚,奮力地想要走近他,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可再聲嘶力竭都是徒勞,眼睜睜地看着他越走越遠,一片巨大的浪頭拍下,我像被切斷了脈搏。
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後,我終于擺脫了水霧的束縛,來到岸邊,心驚膽戰地搜尋,白茫茫的地面上,一連串鮮紅的血跡向遠處延伸,格外刺目。
這斑駁的血跡出奇地長,似乎沒有盡頭,一個人可以流這樣多的血嗎?我循着它一路尋找,像走着漫無止境的彎道,愈發惴惴不安。
幾乎要失去希望的時候,血跡終于出現了終點,是一個遍體鱗傷躺倒在地的人。
我連忙沖上前去将人扶起,手下的身軀已經冰冷,在看清面容的那一刻,心跳再次停止——這張臉是我自己。
我猛地睜開雙眼,燭火的暖光下,薛遠正低頭看着我,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他熱乎乎的,念了一聲“阿玉”,将我徹底拽回。
勉強坐起,環顧四周,我好端端地在床榻上,一旁的薛遠突然被我抓住,正眨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我睡了多久?”嗓子都有些啞。
“半個時辰不到,我把你抱進來的。”薛遠回握住我的手, “做噩夢了?”
“嗯……”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這也太勁了,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我夢游兇殺現場,再來一次絕對要犯心髒病。
“我夢到你不見了。” 如同劫後餘生一般,我端詳着面前的薛遠,反複确認他安然無恙。
他愣了一下,随即輕笑了一聲:“難怪一直在喊我。”
“別怕,夢都是反的。”
……這句話可以被列入中華非物質文化遺産了。
但也許因為是由薛遠說出,可信度有所提升,我安下心來,坐直了些:“時候不早了吧,我該回去了。”
把手收回時,我發現手指上多了一枚指環,精巧又古樸,泛着金屬的冷光,讓人想到薛遠那一身甲胄。
這裏沒有別人,也不太可能是我夢游戴上,我默默看向薛遠。
他的表情不太自然,耳尖在燭光下隐約泛紅,目光躲閃,愈發顯得可疑:“很适合你,收下吧。”
不等我開口,他直視着我,急促地補充:“有了這個,在軍中便可以通行無阻,多晚回去都行。而且,它能辟邪,戴着就不會做噩夢了。”
他看起來很是熱忱,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摸了摸這硬質的指環,最終沒有摘下,向他露出微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