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二十四
越往西行,地勢越是易守難攻。深夜攻城時,不知是不是由于心理作用,我甚至感覺到大地的震動。次日天明進城,到處狼藉,觸目驚心,未及處理橫于道路的屍首中,有戰死的士兵,也有被牽連的平民。
只有親眼所見,才知道當初的紀錄片把真實景象美化了不止一點。也只有親身經歷,才發覺自己的承受能力相當可以,又或許是因為無路可退,只能硬着頭皮往前。
這座城池淪陷到西戎人手中近三年,如今還活着的百姓真是死裏逃生。救濟平民的命令飛快傳來,我心頭一暖,進城以來的壓抑情緒跟着緩和了一些。不錯,這個群衆路線走得非常先進。
正忙着分發食物時,旁邊的兵卒忽然行禮:“将軍。”我回頭一看,是薛遠,換下了戎裝,卻依舊有幾分風塵仆仆。排隊的人們見了他,手裏還端着碗就要下跪,他連忙止住:“不必多禮。”
他過問了這邊情況,又繞到我身側,往大鍋中望了一眼,眉頭微蹙,輕聲說:“都是稀粥。”
我小聲回應:“他們餓久了,突然吃得太飽反而會出事。”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眼前糧草漸少,又勻出一部分赈濟百姓,後方再不運來,就真的要捉襟見肘了。我和他都知道,但都沒挑明。
等到這一大鍋幹幹淨淨地見底了,薛遠還沒走,待在我身邊,凝神注視着人們離開的背影,蹙起的眉頭不肯松開。
我忍不住出聲:“如果沒有你,他們會受更多的苦。”現在擺脫戰亂得以果腹的百姓們感激你,往後千秋萬代的人們也不會忘記你。
他轉頭看向我,終于牽起唇角露出微笑,說:“出去走走?”
路上遇到之前打過照面的平民,又要向薛遠下拜,他忙不疊地制止,好言寬慰道別之後拉着我就往無人的小路走。
我看他這避之不及的樣子,不禁笑道:“他們現下也沒有別的東西能表達謝意。”
“知道歸知道,我不喜歡這樣。”他撤去了方才衆人面前那副從容姿态,有些困擾地嘆了口氣,“跪天地父母是應當,跪我……總覺得有些折壽。”
我正要接話,忽然,薛遠腳步停頓,凝視着路邊堆積的草垛。他眉眼一沉,擡手擋到我面前,壓低聲音:“你退後。”
我立刻警醒起來,也去看那堆極不起眼的草垛,細看之下,雜亂的草葉似在微微顫動。怎麽回事?難道裏面藏了沒逃出去的敵兵?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聽話地退開幾步,薛遠動作迅捷,疾步上前,一腳踢翻了遮擋物——
一個小孩坐在地上,看起來才兩三歲,褴褛的衣衫上沾滿了草屑,拼命捂着嘴,驚恐地睜大雙眼望着我們。他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到了,手一松開便“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和薛遠在這哭聲中面面相觑。尤其是薛遠,頓時失去了方才的淩厲果決,望着小孩,又看向我,手足無措。
在場只有我一個是真正的成年人,雖然沒什麽經驗,但不得不出手收拾這個局面。我一咬牙,矮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哭個不停的小孩,試圖找到最輕柔的聲調:“別怕。”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多久他就拿我的肩膀蹭眼淚了,然而年紀太小,路走不好,話也說不清楚,從各種零碎詞語中勉強聽出,昨晚混亂之時,他家人将他藏在了這裏,還讓他不要出聲。
我和薛遠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城中已經安定了一段時間,如果将他藏在這裏的大人還活着,不會到現在還不回來找他。
“一個人這麽久該餓了吧。先給他找點吃的,別的之後再說。” 我嘆了口氣,把小孩抱起來。
這孩子瘦瘦小小的,感覺不到太大重量。但薛遠或許是擔憂我的臂力,沒走多久,便靠近來伸出手:“換我來吧。”
還沒等我回應,小孩自己嗚咽一聲偏着身子躲開,別過腦袋不去看他,往我懷裏縮得更緊了。薛遠頓時受到打擊,臉上冤屈地寫着“為什麽”三個大字。
我憋着笑:“将軍您不怒自威。”
現在已經過了飯點,我望着這蕭條的冷鍋冷竈,方才路上那點好心情搖搖欲墜,着實感到一身抱負無處施展。
“你會燒飯?”薛遠忽然出聲。
我點了點頭。小時候在老家見過這種土竈,不算陌生。我讓小孩在板凳上坐好,找來濕布給他擦幹淨手指和臉頰,思索道:“要不把幹糧煮軟了……”
“等等。”薛遠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轉身就走。沒過多久便折返回來,在我面前攤開掌心,居然是兩枚雞蛋,摸上去還暖乎乎的。
我哭笑不得:“你居然……”居然去打劫那只老母雞,那可是夥頭兵們的大寶貝。
“噓,你不說就沒人知道。”他伸出食指在我唇前晃了晃,“我還給它留了兩個呢。”
我和薛遠頓時成了共犯關系。打散加水上鍋蒸,幾分鐘之後這兩枚贓物就變成了黃澄澄的蛋羹。小孩眼巴巴地望着蒸汽,餓得都要啃鍋臺了,我讓他坐回板凳上,找到湯匙準備喂他。
“怎麽還有一碗?”薛遠瞥了一眼鍋裏。
“給你的呀,你的這份加了香油……”說到這裏我緊急住了嘴,我現在應該不了解他的口味才對。
他似乎沒聽出我的疏漏,突然問:“那你的呢?”
我跟着一愣:“忘了。”
“我去拿剩下那兩個……”他轉頭又要走。
“行啦。”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這一碗我倆分。”
“啊——”我教小孩張嘴,一勺勺吹涼了喂他。小孩吃得眼睛發亮,兩條短腿來回擺動,總算顯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
我正專注投喂,嘴裏忽然被塞了一小勺,下意識地回頭,就見薛遠提着勺子向我笑:“足夠擺到宮宴上了。”
不愧是你,真會誇。這純天然無污染的土雞蛋也的确很香,我咽下去,好奇地提問:“宮宴是什麽樣?”
“菜品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是實在沒趣,規矩多得要命,人人都像木頭似的。”薛遠越說越嫌棄。
我失笑道:“照你這樣說,還不如現下。”
他與我對視,語氣莫名地認真:“當然不如。”
小孩吃飽了便犯困,不一會兒就趴在我的肩頭上睡着了。我抱着他跟薛遠一道出門,向城中百姓一路打聽過去,有人認出了他,去到家裏一看,的确已經沒人了。不幸中的萬幸,隔壁的大嬸願意收養他。
大嬸把小孩從我懷裏接過去,我松了口氣,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肩膀。薛遠忽然伸出手,把我散亂在肩上的頭發往後撩:“被壓亂了。”
最近也許是累得,總有些頭疼,所以沒把頭發都束起來。随着薛遠動作,我發覺挂在脖子上的細繩被幾根頭發纏住了,幹脆把它從領口拽出來整理好。玉環從眼底一晃而過,不知是不是光線原因,似乎比我上次見時變了一些。
我正要細看,小孩在這時醒了,過來抱住我的腿不讓我走,似乎又要哭。我連忙将玉環塞回去,俯下身去哄他。
“你可不能騙他。”出門時,薛遠對我說,“小孩兒單純,當真會等着你回來的。”
“只要有空,我會去看他的。”我也不想變成那種不把小孩子當回事的大人。
“不過他大概不會記得我吧,畢竟還沒到記事的年齡。”我放眼遠處,有不少平民在搬運磚石,忙着清理修繕自家的房屋,“這樣也好,等他長大了,能記住的都是欣欣向榮的太平日子,往後餘生不會經歷戰亂了。”
我轉過頭去,發現薛遠正注視着我,目光專注,嘴角噙着笑:“這裏算是邊陲之地,你就這麽篤定,往後不會再有戰事?”
“嗯。再過一百年,一千年。”我望着眼前的薛遠,“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就算我只是阿玉,就算記憶的起點真的只在那座水神廟,我也會這樣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