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嫁妝
嫁妝
張行舟在村裏四處借了磚, 承諾以後燒了窯就還。
湊齊磚頭,他去隔壁南坪村請來幾個經驗老道的瓦工師傅,師傅們起早貪黑, 不出三日将小房建起來。
除了督工, 一有時間他就往鎮上跑,備置各種物品,這副忙碌的模樣落到衆人眼中,他和薛子蘭即将結婚的消息也就在村裏傳開了。
接到婚宴在一周後舉行的消息,黃玉美氣炸。
哦喲, 辦得這麽着急,她哪有時間給薛子蘭準備嫁妝啊!
家裏婆婆走得早, 全靠她當家, 這嫁妝備得寒碜, 人家準要嘴她這個做大嫂的摳門。
黃玉美罵罵咧咧朝薛子勇發牢騷:“我看你那小妹分明是跟我怄氣, 才嫁得這麽急。”
為了幾塊的賣菜錢,至于麽。
再說那錢也沒進她口袋啊, 她一分不少全還給薛子蘭, 自己沒藏私一分錢。她都沒那麽大氣性,薛子蘭怎麽還犟上了。
“我說了吧, 你們家其實就屬子蘭最高傲。”
一家人拌拌嘴是常事,薛子蘭倒好, 生了氣不是留信離家出走就是趕緊嫁人, 這個沒良心的丫頭, 鐵了心要和娘家斷開關系,是個靠不住的, 以後別指望她幫襯娘家。
再說了,就張行舟那個經濟條件, 薛子蘭自己都過得夠嗆,哪有精力幫襯娘家。
說來也是奇怪,張行舟明明在縣城有工作,這些年多少有點積蓄,怎麽建房子還要四處借錢?
連小房的磚頭都是東家借西家湊,寒碜得不行。
看來壓根沒賺到什麽錢嘛。
還是薛子梅有先見之明。
張行舟這條件,表面看上去光鮮而已,實際過日子肯定要挨苦受累,之前闊氣的提親禮,怕不也是打臉充胖子。
薛子蘭嫁過去能過什麽好日子?房子還沒建成就欠下一屁股債呢,這不是累死累活的命?
不得不說,薛子梅眼光挑剔又毒辣。
一開始若是答應這門親事,現在嫁過去受苦的恐怕就是薛子梅咯。
黃玉美煩心地将床底下裝着的幾袋棉花拖出來,塞到薛子勇手上,交代:“你趕緊送到隔壁村張師傅家裏,讓他加緊彈三床被子,說是喜事要用,中間印個紅喜字。”
薛子勇一邊檢查棉花袋子,一邊用力捆緊,黃玉美站在他旁邊,忍不住發牢騷:“之前子蘭還要和我談論家庭收入問題,你看看,她這嫁妝不全是由我們負擔?所以家庭收入全由咱們掌控有什麽奇怪的?”
“去年冬天,子蘭要拿棉花做套襖子,我沒同意。我看她當時臉色不太好,心裏估計在生我的氣,她哪裏知道,這些棉花我都備着,是給她做嫁妝用的。”
黃玉美越說越委屈。
“這個家難當哦,一個個都不念我的好。”
“我念,我念。”薛子勇憨笑兩聲,盯着地上捆好的幾袋棉花,問:“咱們還要給子蘭備些什麽嗎?”
“三床被子足夠了,張行舟那麽小間房子,你備多了他也沒地方放。”黃玉美琢磨片刻,“等下你再去鎮上買倆暖水壺,倆洗臉盆,買個裝紅糖的瓷罐,就差不多了。”
黃玉美的話是聖旨,薛子勇一一牢記在心。
他想起什麽,斟酌着開口:“咱媽走前是不是交給你一對金手镯?”
“金手镯?”黃玉美臉色驟變,“那不行,不能給子蘭。”
“怎麽不能給,咱媽不是交代過,以後子梅和子蘭結婚,一人一個金手镯當嫁妝嗎?”
薛子勇心裏有些不高興。
這對金手镯是他母親去世前特意交給他和黃玉美,讓他倆做大哥大嫂的照顧點,以後兩個妹妹出嫁還得他們操持。
黃玉美向來有些貪財,薛子勇平時并不計較。
只是……
這金手镯是他母親特意留給兩個妹妹做嫁妝的,難不成黃玉美不舍得給了?
當初兩人結婚,他也沒虧待她,給她造了一副金手镯。
她明明有一對,怎麽還要昧下兩個妹妹的嫁妝。
薛子勇心裏不舒坦,也不敢明着顯露,悶頭走到窗前,垂着腦袋擦弄窗臺上積下的厚厚一層灰。
夫妻做久了,對方肚子有幾條蛔蟲黃玉美還能不清楚?
不用講,薛子勇肯定是疑心她想私吞。
她快步走上前,往薛子勇胳膊狠狠一掐,瞪眼:“你想什麽呢,你以為我不願給子蘭是想自己留着啊?”
她小心翼翼把房門合上,壓低聲音解釋:“我不給子蘭,是想都留着給子梅做嫁妝。”
“可是……”薛子勇悶着腦袋小聲反駁,“咱媽不是說她們一人一個嗎?”
“你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怎麽一點成算都沒有?”黃玉美恨鐵不成鋼地戳戳他腦門,“你用你榆木腦袋好好想想,子蘭嫁成這樣,馬馬虎虎應付過去就行,不打金器也沒人會看不起她,子梅就不同了。”
“子梅以後是要嫁進城的,城裏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嫁妝稍稍不上檔次,你讓子梅以後怎麽在婆家立足?”
黃玉美心裏還有另一層考慮。
以後薛子梅的嫁妝肯定也是她來操持,一只手镯太寒碜了些,保不齊她要掏錢再造些金飾。一對手镯挺夠面,她不用再額外掏錢,薛子梅也能念她的好。
兩全其美的事,只不過是将原先屬于薛子蘭的一份挪給薛子梅而已。
“反正這金手镯給子蘭也沒用,她天天下地幹活,也不會戴,大概率收起來好好藏着,那還不如留給子梅撐場面。”
薛子勇覺得不妥,想反駁,又發覺黃玉美的話不是全無道理。
本來以為黃玉美是想自己昧下,現在弄清楚她不過是在為以後做打算,薛子勇心裏的郁氣一掃而空,不想在這事上又起争執,垂下腦袋點頭默認。
他背着幾袋棉花,朝隔壁村揚長而去。
洪喜霞去鎮上的途中,遠遠瞧見薛子勇背着幾袋棉花往隔壁村張師傅家裏去,她猜想這大概是為薛子蘭準備的。
也真是,這兩孩子婚事辦得這樣急,她還什麽都來不及準備呢。
趁着今天去縣城通知張千帆喜訊,順便也在城裏看看能給張行舟備點什麽。
她想買臺黑白電視機。
這些年家裏日子還算過得去,全靠張行舟的工資撐着,如今他要結婚,什麽都沒有,她這個做娘的心裏到底不踏實,總覺得虧欠了他。
手上還剩幾百塊,買臺電視機應該夠了。
不夠再找張千帆湊一點,當初好歹也受過弟弟恩惠,現在讓她湊出一點錢給弟弟買電視機也不算過分。
洪喜霞一路走到鎮上,掏出七毛錢坐上去往縣城的大巴車。
大巴車一路颠簸,一個多鐘頭後,洪喜霞從裏面走下來,靠在路邊行道樹旁嘔了兩口清水。
她從口袋掏出手帕擦擦嘴角的涎,紮緊頭上的綠頭巾,摸摸索索往張千帆住所走去。
洪喜霞走到紡織廠家屬院時,張千帆正在給三歲的閨女崔麗珍洗澡。
周日是休息天,閨女不用去幼兒園,張千帆趁着天氣不錯,打了滿滿一盆水,放在房間陽光透進來的窗前,給崔麗珍搓澡。
門鈴猝不及防響起,她起身開門。
“誰啊?”
看到不請自來的母親,張千帆一愣,臉上說不清是驚是喜,“媽,你怎麽來了?”
房間裏的崔麗珍聽到動靜,坐在大木盆裏使勁撲騰,脆生生地喊:“是外婆嗎?外婆你來啦?”
小孩語裏的熱情更甚大人,洪喜霞臉上綻開笑紋,循聲走向房間,“是外婆來了,麗珍,你在幹什麽呀?”
“外婆,我在洗澡。”
洪喜霞走進房間,一眼瞧見脫得精光的崔麗珍坐在大木盆中,睜着一雙熱情的圓溜溜的眼睛望她,“外婆,你好久沒有來了,我好想你。”
小孩子直白的表達讓洪喜霞眼睛一酸,她這時才意識到兩手空空上門的窘迫與羞澀。
從口袋裏摸索一陣,掏出兩毛錢遞過去,“麗珍,拿去買零食吃。”
“別。”張千帆三兩步沖進來,把錢搶過去,重新塞回洪喜霞的口袋,“媽,你自己留着吧,麗珍不缺零用錢。”
她蹲下身繼續給崔麗珍搓澡,只拿背影對着洪喜霞,“媽,你這次過來有什麽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上一次洪喜霞不請自來,是讓她在城裏給她大哥張遠洋找份差事。她大哥那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懶樣子,能在城裏找什麽好工作?
她也不敢做介紹人,真把她大哥介紹進去,人家說不定心裏要怪她呢。
她毫不猶豫回絕了,她母親還埋怨她不為娘家人考慮,兩人鬧了一點不愉快,好些日子沒說話。
這次過來,不知道又要鬧什麽幺蛾子。
“也沒什麽事,行舟要結婚了,定在下個月五號,我過來通知一聲,到時候你這個做姐姐的別缺席。”
張千帆驚愕:“這麽快?”
上次回去不過是提親,怎麽還沒過兩天連日子都定好了?短短幾天時間,能忙得過來嗎?
“是啊,我也覺得快,行舟要辦這麽倉促,我拿他沒辦法。”
何止是沒辦法,兩人幾乎鬧僵,張行舟這幾天連家也不回了,自己在外面搭座簡陋房子湊合過,這些事洪喜霞不想細說。
“定這麽倉促,志強不一定有時間。”張千帆還生着氣,想起前些天她大哥對她說的那些話,她心裏直窩火。
她不想回去看她大哥那副讨人厭的嘴臉,“我也不一定有時間。”
“你不能沒有時間啊!”洪喜霞一聽,急了,“你可以調休的吧?要不跟廠裏商量商量,請一天半天的假?去露個面也好啊。”
“媽,你不知道,現在廠裏生産任務重,一般不批假。”看到洪喜霞又要張嘴争辯,張千帆不耐煩地敷衍:“行吧行吧,到時候我再看看,能批假我就過去。”
看出閨女興致不高,洪喜霞沒多停留,只叮囑她到時候一定要去參加婚禮。
臨走前摸了一把外孫女肉嘟嘟的臉,洪喜霞依依不舍走出來,才想起自己忘了提讓張千帆出點錢買電視機的事情。
唉,算了,閨女也過得不容易。
洪喜霞揣着僅有的幾百塊錢,朝電器商場走去。
晚上睡覺時,張千帆提了一嘴白天的事,順帶将張行舟的婚期告訴崔志強。
“我是真沒想到行舟會這麽快定下來,現在好了,科長女兒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張千帆滿臉郁悶。
她打算得好好的,明明是兩全其美的事,偏偏發展成這樣。
“你說行舟到底看上子蘭哪兒了?那個子蘭長得還不如科長女兒呢,行舟娶人家科長女兒多好!”
看着憤懑不平的張千帆,崔志強問她:“那你到時候打算參加婚禮嗎?”
“不去。”張千帆壓根不想去,“我前些天憋了一肚子氣回來,這輩子都不想再回去!”
崔志強哂笑,“話別說太早,之前有一次和娘家鬧矛盾你也是這樣說,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先服軟跑了回去,你說這話我已經不相信了。”
“這次是真的!誰讓他們一個個都不省心。”張千帆沒好氣,“我大哥是個沒救的,行舟又不聽勸,讓他娶城裏姑娘他偏要娶個鄉下女人,家裏一團糟,我才不管了。”
“鄉下女人”四個字刺動崔志強神經。
他想起與張千帆的初遇。
那天他與幾個老友一起聚餐,喝得微醺的他走在大街上無意撞到一個年輕小夥,年輕小夥穿得很樸素,一看便是從鄉下進城來找工作。
“鄉下來的?”他輕蔑地瞥了一眼,惡人先告狀:“你怎麽不長眼睛?”
小夥還沒出聲,小夥身後突然跳出一個女人,女人盛氣淩人打量他:“分明是你不長眼睛!別以為我們是鄉下來的就好欺負,先撞了人還這樣不講理,沒見過你這麽厚臉皮的人,呸!”
氣勢之盛,吓得他酒醒了幾分。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總覺得那天的張千帆格外迷人。
一晃多年,那個敢于為自己發聲的強勢女人也開始慢慢瞧不起鄉下女人。
她似乎已經忘了,她原本也是鄉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