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人
留人
鎮上的集市車水馬龍,薛子蘭提着一只破舊帆布包,盯着不遠處的蔥油餅攤子不肯挪步。
昨晚沒吃飯,今早天還沒亮就啓程趕路。從村口到鎮上,好幾公裏的路,她走了一個多鐘頭,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
蔥油餅攤的老板看她時不時瞟過來的眼神,笑眯眯吆喝:“來一個?”
“不了。”薛子蘭擺手,尴尬地撇開目光。
她身上攏共揣了十塊錢,這點積蓄是她這麽多年的所有存款。
等下坐大巴車去縣城要花掉七毛的車票,縣城最便宜的旅館一天也要兩塊,聽說縣城消費高,一碗清水挂面也得六毛。
處處是花錢的地方。
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找份來錢的事,手裏的一點小錢得供着大花銷,能省則省吧。
等到了縣城,買倆饅頭填填肚子,早午飯一起解決。
去往縣城的大巴分兩班,上午九點一趟,下午三點一趟。現下才六點,硬生生要等上三個鐘頭。
百無聊賴的薛子蘭沿着熱鬧的大街左右觀賞。
人多的地方賊也多,她将帆布包抱在胸前,目光警惕又慎重。
沿街多是日用百貨店、水果店,繁華的十字路口一家賣磁帶的小店門前擺放一臺老式收音機,收音機裏傳出一陣旋律經典的港臺樂。
“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裏停泊……”
歌詞頗有些符合薛子蘭的心境。
她站在小店門口靜靜聽了片刻,看到小店老板積極邁步出來打算攬客,她掉頭走開。
路口往南,一家家招牌鮮明的服裝店鱗次栉比排列着,她粗略掃視一眼,擡腳走向北邊。
北邊是通往菜市場的道路,道路兩旁不少小攤販,撐起的攤臺上擺列着各種各樣新鮮時蔬。
薛子蘭心思一動,抱着包走到靠她最近的菜攤前,指着一堆空心菜問價:“這怎麽賣?”
“兩毛一斤,姑娘打算要多少?”菜攤老板立即湊過來殷勤地問。
薛子蘭皺眉:“這麽貴?”
“這還貴啊?”菜攤老板笑哈哈,“這已經是最低價了,你往裏走,去菜市場裏面,那裏還三毛一斤呢!”
薛子蘭沒吭聲,指着一堆莴筍又問:“這個呢,怎麽賣?”
“這個也一樣,兩毛一斤,要不要來一根?”菜攤老板連忙挑出一根要打稱。
薛子蘭趕緊搖腦袋,“我再去前面看看。”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菜攤老板小聲嘀咕,“真是的,不買還問這麽多,浪費我時間。”
薛子蘭沒放在心上,走到另外一家菜攤上問價。
問了幾次,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價格,她心裏有了底,準備去裏面菜市場瞧瞧。
轉身時,目光不經意瞟到路口一位帶着鐵項鏈的寸頭大哥,大哥雙臂紋着複雜彩色花紋,花紋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
寸頭大哥歪着脖子抱臂等在她問價的第一家菜攤前,嘴裏随意叼支煙。
煙灰落下半截,灑在新鮮蔬菜葉子上,他兇神惡煞的臉上頓時迸出不耐煩:“磨磨蹭蹭的,幹啥呢?”
菜攤老板立即賠笑臉,從收銀袋裏掏出五毛錢遞過去。
“這麽點?”寸頭大哥皺眉,不怒自威,“你打發叫花子?”
“不是啊,今天生意不太好,到現在都沒怎麽開張,要不我明天多給點?”菜攤老板放低姿态讨價還價。
寸頭大哥掃視菜攤上堆放的大量青菜,以此判斷對方所言非虛,他一聲不吭接過錢,邁步走向下一家菜攤。
薛子蘭站在不遠處,偷偷打量這人的行徑。
思索着這位估摸是地頭蛇,在小攤上收取保護費。
她想得入神,一時來不及收回目光,直白的視線落到寸頭大哥身上,寸頭大哥敏銳轉過臉,鎖定目光來源。
“看什麽看!”
一聲裝腔作勢的怒喝吓得薛子蘭腦袋一縮,快步往菜市場裏跑去。
菜市場人聲鼎沸,嘈雜無比。
拎着菜籃的人來來往往穿梭其中,挑挑揀揀,高聲詢價砍價,為着一分兩分錢和攤主們争個你來我回,好不熱鬧。
薛子蘭逛了半個鐘頭,将所有菜品價格打探清楚後,她抱着行李包從後門回到繁華十字路口。
車站要往東走,十幾分鐘的路程。
剩下還有兩個鐘頭,老老實實在車站裏面等着吧。
她越過熱鬧的街頭,人聲漸稀,一路走到汽車站,發現站口外面一張貌似熟悉的面孔。
那棵繁茂的香樟樹下停着的自行車,車上跨腿坐着,一雙眼四下張望的人,分明是張行舟!
他怎麽會在這裏?
莫不是去縣城補班?
這一切的起始,歸根結底源于張行舟的提親,薛子蘭現在看他渾身不自在,故意拿包遮住側臉,快步往車站裏面走。
“等等!”
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叫喚,也不知道在叫誰,薛子蘭當做沒聽見,埋頭加快腳步。
“薛子蘭!你等等!”
這次是清晰的人名。
她沒法再裝聾作啞,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氣喘籲籲追過來的男人,冷聲質問:“有事?”
張行舟一噎。
滿腹的解釋到嘴邊,被這疏離的一句悉數打回去,潰不成軍。
他頓了頓,重新整理思緒:“你聽我說,提親的事有點誤解,我看中的人是你,那些提親禮也都是為你準備的,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搞錯,等我回去弄明白事情始末,我一定給你個交代,好不好?”
這話惹得薛子蘭勃然大怒。
她目光愈發冰涼,“是不是我大嫂讓你過來的?你是不是和我大嫂串通好了,怕我不答應,故意改口?”
她介意親事是她二姐挑剩的,她那精明的大嫂立即讓張行舟過來配合演一出戲。
以為這樣的說辭就能騙過她?
提親還能提錯人?這幫人分明拿她當傻子哄。
薛子蘭臉色沉下來,原來積攢的火氣沒散,現在又添新怒,滿肚子惱怒堆積成山,瀕臨爆發。
她向來不是個暴脾氣的人,這會兒又在大庭廣衆之下,她忍了又忍,緊咬牙關往車站走。
張行舟大步攔在她身前,一臉焦急地豎起四根手指頭,“我發誓,我拿我性命發誓,如果我有半句虛言,讓我不得好死!”
聲音洪亮、氣勢十足的毒誓惹得旁人紛紛側目。
周圍有意無意投過來的看熱鬧眼光讓薛子蘭感到不自在,她微微擡眸,看到張行舟滿眼的真誠與關切,心裏一時有些茫然。
“你、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千真萬确!”張行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讓她看一看。
滿臉的焦急不像是假,薛子蘭半信半疑。
“那我也要去縣城。”
她算是想明白了,做家務這種付出是不被人認可的,再怎麽任勞任怨,在她大嫂眼裏也不過是吃白食。
她得自食其力。
“去縣城也可以,但你不能這樣子去,咱們回去從長計議一下好不好?”
上輩子的婚事很順利,沒有陡生這些意外情況,薛子蘭也沒想過要去縣城。
縣城魚龍混雜,一些游手好閑的混混整天無所事實,專門盯着單身女性的行蹤。
有些招工單位也并不正規,進去後打黑工,甚至碰見人口販子也說不定。
總之,太危險了。
他不放心。
瞧見薛子蘭猶豫不決,張行舟進一步勸道:“你看你突然出來,身上揣的錢肯定不多,去縣城哪哪都要花費,萬一幾天都找不到事,錢花完了,你準備怎麽辦?”
“想要去找事也不差這一天兩天,我就在縣城工作,我可以給你去踩踩點,打探打探有什麽合适你的工作。做好萬全之策再過去,總比現在像個沒頭蒼蠅要強,你說是不是?”
薛子蘭沒吭聲。
她并不想承張行舟的人情,但她認同他的話。
賭氣跑出來,的确有些沖動了。
家裏的氛圍幾乎快要讓她窒息,無人支持的處境逼得向來謹慎的她只想盡快脫離,比起忍受一家子的無視與排擠,她寧願去縣城漂泊。
現在稍稍冷靜下來,她開始考慮一些實際問題。
大批人陸陸續續下崗,工作并不好找,若是身上的錢全部花光了還沒找到工作,到時候她要怎麽辦?
她心裏原本有個兜底的計劃。
同村的周小紅在縣城一家餐館打工,若是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她可以去找這位老鄉收留幾日。
總之,還是要欠下人情。
她骨子裏又不太願意麻煩別人,思來想去,她決定聽從張行舟的建議,回去從長計議。
她不是個三心二意輕易動搖的人,這次能被說動,最關鍵的一點是她在鎮上找到另外一個賺錢法子。
她想先試試。
如果收益不錯,等攢夠錢再去縣城闖一闖也未嘗不可。
“那好吧,我先回去好好計劃一下。”
聽到她肯改變主意,張行舟興高采烈拍拍車後座,“來,我載你!”
薛子蘭将行李包換到左手,準備坐上後座之際,肚子突然咕咕叫了兩聲。
一聲比一聲綿長,一聲比一聲響亮。
可謂聲勢浩大。
張行舟絕對聽見了。
薛子蘭垂下腦袋,尴尬得面紅耳赤。
以為對方會笑話她,薛子蘭下巴快要貼到胸口,面上的窘迫一路燒到脖子根,兩只小巧的耳朵也快要燃起。
鼻前突然冒出一陣蔥油餅的鹹香,她擡頭,瞧見張行舟捏着兩只蔥油餅過來。
遞給她一只,“我正好也沒吃早飯,一起。”
薛子蘭沒接,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車站旁排列着的早餐小攤。
包子饅頭、玉米紅薯、茶葉蛋、雞蛋灌餅……層出不窮。
怎麽張行舟偏偏買了蔥油餅?
他怎麽知道她喜歡吃這個?
張行舟當然知道,薛子蘭當初懷孕嘴饞的時候,半夜想吃鎮上的蔥油餅。
半夜哪有攤子開張啊,他頂着月色踏自行車去鎮裏,買也買不到啊。
沒辦法,他只能親自動手,把家裏一點面粉倒騰出來,從菜園裏割了一把蔥,像模像樣地給她炸油餅。
動作熟練,挺像那麽一回事,但味道就沒那麽買賬了。
薛子蘭卻吃得心滿意足。
解了饞,還誇他廚藝好,誇得他暈暈乎乎,差點沒飄到天上去。
想起往事,張行舟忍俊不禁。
他把蔥油餅強硬塞到薛子蘭手中,三兩口将自己那份解決掉,接過她手上沉甸甸的行李包,往自行車車頭一挂,示意她坐上車。
薛子蘭一手抓住車座架,一手捏着蔥油餅,側身坐在後座。
自行車慢慢啓動,張行舟背對着她,在他看不見的視線中,她才低頭啃了一口蔥油餅。
蔥油餅香鹹油脆,外酥裏嫩。
好吃!
薛子蘭滿足地吃下大半,突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
她敲敲張行舟的背,不太好意思地張口詢問:“那你為什麽跟我提親啊?”
仔細想來,兩人之前并無多少交集。
她大嫂說話難聽,有些卻也不是全無道理。張行舟在縣城有份工作,外形優越,個子又高,這樣的條件,別說村裏,拿到鎮上也頗具優勢。
怎麽單單要選她?
踏着自行車的張行舟聞言,微微一笑。
這個問題,上輩子薛子蘭也問過。
他給出的答案與上輩子如出一撤:“我有次在湖邊瞧見你勸退幾個要下水游泳的小孩,當時就覺得你善良又有責任心,是個好姑娘。”
薛子蘭面色一頓,沒敢吱聲。
湖裏的魚值錢,河蚌不值錢,螺絲更是泛濫,每到春季量大的時候,不少人都會下湖摸螺絲。承包商只抓偷魚賊,其他不管。
那幾個小孩其實是要下水摸螺絲。
她固然有操心小孩安危的心思,但……
張行舟那天肯定沒看到等小孩走後她獨攬湖域揀蚌螺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