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拒絕
拒絕
黃玉美裝着心事往屋裏走,一擡頭瞧見放學回來的大閨女薛敏敏站在木桌前,眼巴巴盯着桌面的荔枝罐頭和桔子糖,目光在兩者之間來回徘徊,饞得厲害。
“媽,”薛敏敏一只白嫩小手畏畏縮縮摸向荔枝罐頭,小聲支吾:“我想吃。”
“不行。”黃玉美快步上前,将荔枝罐頭揣進口袋,“罐頭不能開。”
以後親戚間人情往來還指望着它呢,哪能這麽奢侈。
一看罐頭被收走,薛敏敏滿嘴的饞蟲從眼裏湧出,大顆大顆的饞蟲往外掉,她也不拿手背去抹,只默默站着,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唉,這閨女性格随了她爸。
老實木讷,心裏委屈也不吭聲。
黃玉美看不過眼,撕開那袋桔子糖,掏出兩顆塞到薛敏敏手裏,“別哭了,你爺爺抱着弟弟去逛茶館了,你去叫他們回來吃飯。”
得了兩顆桔子糖的薛敏敏破涕為笑,領下任務的她含着滿嘴甜津津的橘子味,手舞足蹈往外跑。
打發走自家閨女,黃玉美指着滿桌子東西轉頭對跟過來的薛子蘭說:“瞧見沒,這些都是張家的提親禮,你看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齡,該考慮了。”
薛子蘭沒吱聲。
女孩子家面皮薄,黃玉美以為她不太好意思談論想法,領着她走到後院走廊,耐心引導:“張行舟這人還不錯,在縣城有工作,你嫁過去,吃穿肯定是不愁的。”
薛子蘭依舊沒吱聲。
黃玉美忍不住了,拿胳膊肘戳她,“什麽想法,你倒是表個态啊。”
哐當一聲,牆邊靠着的簸箕被穿堂風吹倒,薛子蘭弓腰扶起簸箕,用掃帚壓住。垂下眸子緩緩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黃玉美以為自己聽錯了,求證似的追問:“你說你不同意?”
“嗯。”薛子蘭态度堅決地點頭承認。
哈,真是見了鬼了。
黃玉美覺得好笑,仿佛頭一天認識薛子蘭,盯着她上下左右打量,“你跟我說說,你為什麽不同意?”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薛子蘭如實相告:“你和二姐在廚房裏的談話,我都聽見了。”
“所以呢?”黃玉美不解,“你就因為這個不同意?”
她和薛子梅在廚房也沒談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啊。
“你別聽你二姐瞎說,張行舟挺有前途的,臨時工也是工,工資照樣拿,比咱們種地強多了,你跟了他,難道不比嫁在村裏強?”
黃玉美以為薛子蘭信了薛子梅的有意擠兌,對張行舟的經濟情況産生擔憂,一頓解釋後,聽得薛子蘭小聲嘟囔:“可是,他要娶的人是二姐。”
原來介意的是這一點啊。
黃玉美這下明白了,幾乎是脫口而出:“你二姐眼光高,看不上他,我尋思這人條件還不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嫁過去正好。”
薛子蘭垂着眸子不說話,唇線繃得筆直。
意識到自己的言語有些不妥當,黃玉美稍稍緩和語氣:“子蘭啊,你別怪大嫂說話直接,大嫂不是外人,跟你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我是看人家條件實在不錯,推了可惜,才讓你嫁過去。”
“你想想,張行舟長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又在縣城有工作,村裏沒幾個後生比得上,大嫂可是真心實意為你着想,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不能犯糊塗。”
“是麽?”
薛子蘭低着腦袋,心裏跟明鏡似的。
這番言辭說出花來,也掩蓋不了她二姐看不上的人才輪到她的事實。
從小到大,她沒買過一件新衣服,她所有的衣褲都來源于她二姐的舊物。衣褲總是不合身,像罩衣罩在身上,松松垮垮。
那也罷了,最要命的是鞋子,鞋碼大了,只能塞布條進去,走起路來渾身不舒暢。
那些年日子過得艱苦,沒那麽講究。
她用着舊衣物,穿着舊鞋子,繼承她二姐留下來的一切用品,心裏卻也有個執着。
至少以後要共同創建家庭的男人,不是她二姐挑剩的。
“我考慮清楚了,我不嫁。”
铿锵有力的聲音落地,氣得黃玉美差點跳腳。
這一個兩個都嚷嚷着不嫁,存心要和她作對不成?
薛子梅也就罷了,好歹模樣生得不錯,以後指不定真能嫁進城。這個薛子蘭是怎麽回事?她哪有挑剔的資本?
“別怪我說話難聽,張行舟配子梅配不上,配你還是綽綽有餘。子蘭啊,你自己什麽條件你要清楚。”
氣上心頭的黃玉美情緒激動下口無遮攔,一不小心把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全盤托出。
這話又狠又傷,刺得薛子蘭心窩疼。
向來乖巧聽話的她也難得激起一絲叛逆的情緒,冷着臉反問:“所以我這樣的條件,只能配我二姐看不上的人,大嫂你是這個意思嗎?”
“嘿!”黃玉美氣笑了,“怎麽,讓你嫁給張行舟,你還委屈上了?”
“啧啧,這做人吶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你長得不如你姐,這是無可狡辯的事實,你要是不服氣你就拿鏡子照照自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說,張行舟哪點配不上你?人家都還沒有意見呢,你倒是先不樂意人家。”
“你姐看不上的人介紹給你怎麽啦?全村就沒一個你姐看得上的男人,那些男人不照樣相親找對象?村裏女孩要是都有你這個想法,那她們都不要嫁人了。”
“老實跟你說吧,不是你姐的緣故,你以為輪得到你和張行舟相親處對象結婚?”
黃玉美對薛子蘭的頂嘴很是生氣,顧不上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把內心的想法一股腦宣洩出來。
她覺得薛子蘭多少有點不知好歹。
“這事就這麽定了,你也十九了,總在家裏閑着不是個事。”
蓋棺定論的話語裏藏着一股陰陽怪氣,無異于一把利劍刺入薛子蘭心髒,她緊緊掐着手指,雙唇止不住顫抖:“大嫂,你是嫌我在家裏吃白食嗎?”
“我也不是那意思,”黃玉美斜眼瞥她,“不過你确實沒個正經事,不如早點嫁人算了。”
這話裏分明就是嫌她的意思!
薛子蘭據理力争:“可是家裏的家務活我一樣沒少幹。”
“喲,開始攬功了?你咋不說這家裏的家務活都是你一個人幹的呢?你天天幹活,我天天就擱家裏閑着呗。”
嘲諷的語氣不言而喻,薛子蘭心涼得說不出話。
她從小就知道家人的愛也分三六九等。
她二姐長得漂亮,不斷被人誇贊,父母臉上有光,對二姐的關愛也更多。她沒有引人入勝的外貌,只得另辟蹊徑,勤懇幫助家裏幹活。
看到她将屋子裏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她父母偶爾也會誇贊她的勤勞。
被長久冷落的歲月裏,一點小小的贊揚能助她撐過很久。
幹活是她唯一獲得父母關注的方式,這種方式會讓人上瘾。
她五歲學會做飯,六歲自己洗衣,十歲下地幫忙,十三歲幾乎承包裏裏外外所有家務。
她大侄女薛敏敏出生時,十四歲的她已經像個成熟的保姆,半夜起來熟練地給小孩擦屎端尿。
這些年的付出她心甘情願,沒有半點邀功的意圖,唯一一絲祈求,只希望家裏人能念她的好,知道默默無聞的她也在默默無聞地為整個家操勞。
她原先以為她的付出被家人記在心裏,她大哥大嫂幾乎沒和她紅過臉,現在她才明白,以前和諧美滿的假象,建立在她逆來順受的基礎上。
她在這個家,從來沒有半點地位,也沒有任何話語權。
她不具備說不的權利,也不擁有拒絕的籌碼。
只有順從才能維持虛假的相親相愛,一旦試圖反抗,生活會給她揭開殘酷的面具,露出直白又慘淡的真相。
連陳述事實也能被認定為攬功,她百口莫辯。
“大嫂,你說話要憑良心,這麽多年……”
話到一半,從廚房走出來的薛子梅厲聲呵斥她:“子蘭!怎麽跟大嫂說話呢,咱媽走後,這麽多年一直是大嫂勞心勞力操持整個家,還不夠良心?”
一句話噎得薛子蘭啞口無言。
從前她總是羨慕她二姐左右逢源的本領,能同時圓滑處理幾件事,何嘗不是一種能力。現在她二姐将這套用在她身上,才知道原來這麽疼。
她早該看透的。
她沒有漂亮的外貌,不能高嫁給娘家謀福利,她在這個家無足輕重,沒人會站在她身後。
委屈的情緒如潮水洶湧翻滾,在眼眶裏的淚水打着轉快要掉落之前,薛子蘭扭頭跑了出去。
雨後泥濘的道路充滿泥土的腥味,路邊牽牛花枝葉上積攢的零星雨珠打濕她手臂,手臂往雙眼一抹,潮濕一片,一時分不清是雨是淚。
雙腿不聽使喚地驅使主人來到茶館,薛子蘭在茶館外面看到她爸薛有福。
薛有福逗着懷中六個月大的孫子薛壯壯,擡眼瞥見梨花帶雨的薛子蘭,關切地問:“怎麽了這是?”
處在委屈中的薛子蘭陡然聽見父親的關心,淚匣子控制不住,磕磕巴巴陳述她大嫂的所作所為。
“爸,我不想嫁,你去跟大嫂說說。”她幾近懇求。
聽完全部過程的薛有福嘆息一聲,淡淡道:“你媽走後我就不管事了,現在這個家是你大嫂當家,你還是多聽她拿主意吧。”
懷中的小孫子不舒服地扭動幾下,薛有福立即慌張地湊過腦袋查看情況,眼神緊緊黏在襁褓中的嬰兒,再也不肯分給旁邊人一眼。
薛子蘭的眼淚霎然停止。
她怔怔望着面前含饴弄孫的一幕,轉身離開。
平洋湖的湖面漲到排水渠,薛子蘭在抓魚的排水渠上坐了三個鐘頭,周圍鴉雀無聲,只剩湖面的涼風無情在她耳邊喧嚣。
夜色漸濃,湖對岸亮起燈火,如星星浮在水面,随着波紋一閃一閃。
直到霧氣侵腳,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家。
走進前院,井邊放着的魚簍被收進屋子,刮了鱗的鲫魚也不在盆中。
旁邊垃圾堆上殘留幾幅魚骨架,依着成色來看,兩條炖了湯,兩條紅燒。
一點也沒留給她。
薛子蘭餓着肚子摸黑回到自己房間。
屋子裏總共前後兩間房,前面房間擺兩張床,一張是她大哥大嫂的床鋪,一張是她大侄女的床鋪。後面房間也擺兩張床,她和薛子梅一人一張。
她爸則住在後院的一間小房,挨在廚房旁邊。
聽到她回來的動靜,已經睡下的薛子梅沒出聲詢問,只淺淺翻了個身,嘴裏輕哼一聲,似乎對她擾人清夢的行為表示不滿。
薛子蘭蹑手蹑腳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躺進去。
不一時,隔壁傳來淺淺的對話。
她大嫂在對她大哥發牢騷:“你瞧,說她兩句她就跑外面幾個鐘頭不回家,以後膽子大了,心裏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家呢!”
“都說子梅心高氣傲,我看你們家最傲的是子蘭,沒有富貴命倒害了富貴病。還對人挑挑揀揀,這不滿意那不滿意,也不看看自身是什麽條件。”
“別說了,”她大哥低聲阻止,“房間隔音效果不好,她會聽見的。”
“我就是讓她聽見,我就是說給她聽的,她真要能聽見去一句半句那才好呢。”
黃玉美的埋怨如幽靈一般游蕩在薛子蘭耳邊,久久不散。
她一雙眼空洞洞望着漆黑的屋頂,心想,這個家怕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