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提親
提親
北坪村後頭連着寬闊的平洋湖。湖裏魚蟹蝦蚌繁阜,不許人私自打撈。
對岸一個大戶兩年前從政府手上承包整個湖養魚,每天派三艘機帆船在湖面巡查,捉到偷魚賊,必有重懲。
村裏一個屢教不改的年輕後生有次偷魚失手被抓,讓人打斷了一條腿。
這招殺雞儆猴很有用,從此之後沒人再敢惦記湖裏的魚。
薛子蘭是個膽大的,她要去抓魚。
不是她嘴饞心癢,這渾水是替她大嫂蹚的。
她大嫂黃玉美生下侄子六個月,一直營養不良,奶水匮缺,侄子長得皺皺巴巴,忒小一個。
鲫魚湯最下奶,她想給她大嫂加加餐。
暴雨過後的道路泥濘不堪,薛子蘭套上黑皮橡膠雨靴,拎着一只竹簍,小心翼翼行走在田間小埂。
害怕摔跤,撿起一截桑樹枯枝撐在地裏做拐杖。
雨後嶄新的大地上,小小身影慢慢朝村後平洋湖挪動。
村後新修的排水渠連着平洋湖。每逢下雨,湖水上漲,排水渠裏偶爾會反灌進去幾條魚。
薛子蘭運氣好,一過去便瞧見四條鲫魚成群結隊在排水渠裏自由游蕩。
她脫了雨靴,将褲角卷至大腿根,伸出一只腳下水探路。
哐當幾下,巴掌大的四條鲫魚被她利索裝進竹簍裏。
爬上岸時,滿渠清澈的水攪得渾濁一片。
薛子蘭不敢逗留,一手拎着魚簍,一手夾起雨靴,快速逃離作案現場。
排水渠的魚歷來有争議。
倘若被承包商的巡邏工發現,對方心情好,通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輕輕揭過。
若是心情不好亟待發洩,這魚的來源就得好好掰扯掰扯。
魚不是在湖裏抓的,論理她占上風。
可對方承包商家裏有點背景,做事又狠,真糾纏起來也讨不到好,能避則避。
薛子蘭快步沿原路返回,迎面碰見兩個打着赤腳,拎着魚簍的十一二歲小男孩。
毫無疑問,這是“同行”。
瞥見她竹簍裏活蹦亂跳的幾條魚,男孩們立即明白被捷足先登,滿臉透出失望。
空手而歸的男孩們将一無所獲的結果歸咎于薛子蘭的截胡,驟然對她生出一股惡意。
“我看見王嬸子又去你家了,你姐二十四歲還嫁不出去,都成老姑娘啦!”
背後傳來一陣刺耳的嬉笑,薛子蘭回頭,兩個小男孩朝她做鬼臉,滿臉諷刺。
“你姐嫁不出去,你以後也嫁不出去!”
在村裏婦女們吵架罵街扯花頭的耳濡目染下,他們認為嫁不出去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羞辱。
薛子蘭氣鼓鼓瞪着兩小孩,“亂說話小心嘴裏長瘡!”
在不會罵人的薛子蘭看來,嘴裏長瘡已經是最惡毒的詛咒。
這樣的詛咒,對調皮的男孩毫無威懾力。兩小孩絲毫不把薛子蘭的怒意放在心上,做着鬼臉一溜煙跑開。
獨留薛子蘭一人站在原地生悶氣。
氣死她了。
她二姐才是嫁不出去呢。每年來求親的人絡繹不絕,媒人王嬸子快把她家門檻都踏破了,也沒等到她二姐松口。
她二姐還沒成家,不過是眼光高,哪裏是沒人要。
只是……
王嬸子又去她家了嗎?
薛子蘭心裏一動,抄小路跑回家。進了院門,把魚簍和雨靴往井邊一放,端起木盆中的洗菜剩水沖腳。
腳上的泥沖刷幹淨,露出白嫩的指丫,她拿起窗臺上的擦腳布往屋裏去。
堂屋中央的木桌上擺着兩條中華,一瓶茅臺,兩袋幹銀耳,兩袋白糖,一瓶荔枝罐頭,一包桔子糖。
旁邊還有一袋用透明塑料袋裝着的新鮮豬肉。
看上去至少五斤。
一瓶茅臺兩百多,其他雜七雜八加起來,總共得有三百多的花費。
哦喲,誰家這麽闊氣?
光是提親都這麽大的陣仗,以後結婚要擺什麽樣的排場?
薛子蘭隐隐覺得這次或許能成。
她擦幹腳,趿上拖鞋,将擦腳布搭在竹椅背,起身往後院走,“二姐?二姐?”
回應她的是從後院廚房傳來的一陣争吵。
“大嫂,你眼皮子也太淺了。”煙霧缭繞中,薛子梅站在竈臺邊,語氣很是不滿。
一瓶茅臺兩條中華就把她大嫂收服,死活讓她答應張家的提親,她不樂意,她大嫂還搬出她母親臨終的話給她戴道德枷鎖。
是,她母親是想她嫁戶好人家,臨終都在囑咐她。
可張家算什麽好人家啊。
“反正我不同意。”她語氣堅決。
坐在竈口往竈膛喂柴的黃玉美一聽這話,氣急:“什麽叫我眼皮子淺,你不是一直想嫁給城裏人嗎?張行舟也在縣城工作,你嫁給他,相當于半個城裏人,有什麽不好?”
“他?”薛子梅哂笑,“他也算城裏人?”
“一個臨時工而已,保不齊哪天被辭退。現在正式工都在大批大批下崗,他一個臨時工能有什麽保障?”
黃玉美擰眉,鼻子裏哼出一聲,“再沒保障,也比咱們種地的強,你瞧人家送來的禮,少說也花了三四百,你看看咱們村,誰家提親有這樣的手筆?”
也就是薛子梅長得好,才有這樣的待遇。
薛子梅不以為然,揚起下巴輕蔑一笑,“他們張家不過是打臉充胖子而已,張行舟一個臨時管道工,工資能有多少?這提親禮怕是要花費他大半年的積蓄。”
“這種面子工程也就騙騙大嫂你,可騙不到我。真要嫁進去,以後肯定是要跟着他過苦日子。”
況且她也瞧不上張行舟這人。
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比悶罐子還悶,沒有一點情趣。
除了樣貌,沒什麽拿得出手。
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肉眼可見的無趣枯燥、單調乏味。
“大嫂你別再勸我,我的目标很早就告訴過你,我是要嫁給城裏人的。”
薛子梅這個宏圖大志,黃玉美早在幾年前就聽過,那時她剛嫁進薛家,婆婆尚在。
婆婆身體不好,張羅着給薛子梅說一門親事,想在閉眼前把這個漂亮又不安分的女兒嫁出去。
親家是村頭賣豬肉的小陳,一家人經營豬肉攤子,收入不菲,成為村裏頭一戶蓋起二層小樓的人家。
多少人想去攀親戚呢,小陳只相中薛子梅。
薛子梅沒同意。
她嫌棄小陳身上一股洗不掉的油膩豬肉味,并當着全家放出豪言,以後嫁人只嫁給城裏穿得幹幹淨淨身上有清爽皂香的男人。
婆婆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
很難說這裏面沒有被薛子梅氣到的成分。
婆婆走後,這些年陸陸續續不少人上門提親,薛子梅抱着她的宏圖大志,一個也沒答應。
兜兜轉轉二十四了,依舊孑然一身。
她只比薛子梅大一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再任由薛子梅這麽任性下去,她怕她婆婆哪天從地裏氣活,跳起來責罵她這個大嫂不當家頂事。
“子梅啊,我知道你想嫁城裏,可城裏人哪是這麽好嫁的。”
城裏人個個精明勢利,娶媳婦優先考慮門當戶對的城裏女人,實在讨不到老婆才來鄉下找。
這樣沒用的男人,薛子梅又看不上。
這不是踏入死胡同了麽。
張行舟好歹在城裏有份工作,以後努力努力,說不定能在城裏立足,這已經算是很好的選擇,薛子梅該知足的。
薛子梅偏不知足,“張千帆都能嫁城裏,我為什麽不能嫁?”
張千帆是張行舟的姐姐,和薛子梅同齡,小時候一起讀過書,關系不怎麽融洽。
讀書時代的薛子梅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一衆其貌不揚的女孩中顯得尤為突出,很受男孩子們青睐,同時也招致不少女孩的白眼。
張千帆便是其中之一。
兩人經常暗地裏較勁,穿衣服要比,寫作業要比,出成績要比……
多數是張千帆落敗。
這一局面在張千帆嫁入城裏後得以徹底扭轉。
無論學生時代的薛子梅風頭如何強盛,在嫁人這一項輸給張千帆,便落下一大截,偶爾碰見從城裏風光回娘家的張千帆,薛子梅都要繞道走。
這何嘗不是薛子梅固執地要嫁進城的原因之一。
黃玉美重重嘆了一口氣。
是啊,既然張千帆都能嫁進城,憑什麽薛子梅不能找戶城裏人家?
論模樣論身高論口條論智慧,張千帆哪一樣都比不過薛子梅,這樣的人能嫁進城,她家子梅肯定也可以。
她又何嘗不希望薛子梅嫁進城,每次瞧見張千帆回娘家帶來好東西時,她眼巴巴望着,不知道有多羨慕。
張千帆嫁進城後不忘娘家人,很快給張行舟在城裏謀了一份工作。要是薛子梅做了城裏人,不知道能不能給她家子勇也在城裏安排一份每月拿固定薪水的工作。
家裏三兄妹,子勇憨厚老實,子蘭木讷謹慎,都上不得大臺面,要想飛黃騰達過上好日子,還得靠聰明靈活的子梅。
黃玉美似乎也騰升起做城裏人的美夢。
“行吧,你不答應就不答應,只是……”
那些提親禮她實在舍不得退回去。
薛子梅看出她的猶疑,安慰道:“別心疼那些提親禮,等我以後嫁進城,回娘家的時候按着兩倍的規格送給你和大哥。”
這番大餅很受用,逗得黃玉美咯咯大笑。
可惜餅終究是畫的,隔得太遙遠,幾句空話除了心靈安慰沒其他作用,吸引力遠不如眼前的實物。
在一陣糾結的取舍思考後,黃玉美想出一個自認為絕妙的方法。
“既然你不願意嫁,那我讓子蘭嫁。”
“讓子蘭嫁?”震驚于黃玉美的貪財,薛子梅愣了半天才回神,她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那也得張家同意才行。”
“這個你不用操心。”黃玉美已經想好對策。
王嬸子過來只說張家要娶她家二姑娘。平時二姑娘稱呼的是薛子梅,那是把薛子勇算上之後的排名,若是不算薛子勇,那薛子梅就是大姑娘,薛子蘭才是二姑娘。
到時候掰扯起來,她也不是沒有道理。
就這麽定了!
打定主意的黃玉美立即起身往廚房外走,“子梅你替我看着火,我去找子蘭。”
慌忙走到前院,發現薛子蘭安靜蹲在井邊殺魚。
看着熟練的刮魚鱗動作,黃玉美很是欣慰。
她不過随口嚷嚷一句想念魚湯的味道,薛子蘭便乖乖去湖裏抓魚。這麽聽話的小妹,不愁不答應她的計劃。
“子蘭,你過來一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黃玉美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朝薛子蘭招手。
“哦。”
薛子蘭放下菜刀,沖洗手中的魚腥味,面上看不出情緒地慢騰騰起身。
——
等在路口的張行舟百無聊賴踢着地面的小石子。
涼風吹動他衣領,領子劃過下巴,刮得他心裏莫名煩躁。
他緊張又期盼地朝路口張望一眼。
終于,苦候的人來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奔過去,抓着王嬸子的胳膊一臉關切地問:“怎麽樣,薛家同意了嗎?”
王嬸子拍拍他肩膀,笑得開懷,“你這麽大手筆,人家還能不同意?”
“那就好,那就好。”
張行舟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得準備準備娶媳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