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葡萄味
第19章 葡萄味
聞遙把手機靜音關機,塞到了床單下,半個腦袋陷進軟軟的枕頭裏,看着天花板,心思有點亂,亂得一塌糊塗,在床上輾轉半反側個小時也沒睡着。
床下的寝室裏,齊齊亮着臺燈,偶有翻頁和很輕的念字聲。
她們班有歷史,自然不缺背課文的同學。
明明每晚都是如此,偏偏今晚燈光閃瞎了人、碎碎的聲響煩死個人。
聞遙翻來覆去,寝室床鋪“吱呀吱呀”響,再靜不下心來,索性掀起被子罩住臉,埋進黑暗裏,裹緊自己閉了眼。
嚴佳佳往後瞄了眼,大約知道床上這位祖宗心煩意亂,可是…嚴佳佳看了眼更讓她心煩意亂的數學綜合題,又浸了下去。
聞遙眼前漆黑,腦海裏思緒亂飛,從不知道色調的水晶小老虎到小時候白書研種的花,是聞晉城費了心思找了很久的種子開了花,嫩黃色的一大片開在烈日下,卻很和煦。
和煦、淡然、寧靜。
白書研就坐在花前的石凳上,大理石圓桌上擺着龍井,沏兩盞茶,一盞細品,一盞留給舊人,靜靜看花瓣掉一地。
然後是段思遠的…“沒有”。
那天…在不小心翹了晚自修的那天,樓梯上,檐外有擋不住的如水月色,膝蓋摔傷的段思遠和她在樓梯間說話。
那樣的光下,段思遠眉目清淺。
好看到…聞遙此刻記起來還是覺得驚心。
“你這麽溫柔,你爸媽肯定把你放在心尖上好好疼的。”
她當時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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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遙有點愧疚,她哪裏知道段思遠是這樣的經歷。
當時這句話,和鈍刀子沒區別。
聞遙在被窩裏眨眼,有點懊悔,卻又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
她說完話之後,段思遠頓住腳步,于是扶着段思遠的自己也停了,樓梯間聲控燈熄滅。
可那塊地方有月光,某一瞬間聞遙從段思遠眼裏看到了瑩潤的光點。
隔了很久之後,段思遠繼續擡動膝蓋,聲控燈再亮,她說的“沒有”響在寂靜裏,有種別致的音調。
聞遙來不及反應。
然後是最後一步臺階。
聞遙心弦一顫,當時意識不到這許多,送人進了教室,被刻薄面相的語文老師驅散了她原本想要刨根問底的“沒有什麽”。
聞遙現在想想才知道,原來這話是…段思遠的回答。
沒人把她放在心尖上好好疼的。
沒人…把段思遠放在心尖上好好疼的。
聞遙想,她是不是要哭了?
“她爸媽都死了。”
“連着堵了一個禮拜。”
聞遙想了想,初中的段思遠不過…十三四歲,眉眼幹淨、尚未清麗的容貌,和她如今也直的脊梁骨,在衆口如刀裏…
一定被碾碎如塵泥。
不行不行。
聞遙捂住臉,越腦補越覺得慘,越慘越覺得睡不着覺,心煩又悶,探出被窩才覺得輕松,呼了口氣,緩了緩卡在心尖上不去下不去的難受。
段思遠。
聞遙默念,枕着枕頭,面着牆壁,從校服口袋裏掏出一本口袋英語小詞典,背着背着背困了,然後把書一蓋,團進被窩裏睡着了。
她哪裏會知道,那年樹下輪椅上靜悄悄問她“是不是被人欺負了”的女孩是段思遠。
而聞遙唯一有可能記起的交集,也已經成為她連想都想不起的存在。
因為…就連段思遠也只是偶爾夢見模模糊糊的小時候,夢裏有落葉,掉在她膝蓋上,地上參天大樹重重疊疊的影子裏,有個看星空的小姑娘的影子。
段思遠才意識到她曾和聞遙有過那樣的交集。
這是回憶沒必要、說出來更沒必要的交集。
這經歷對她來說,也像夢,像她曾路過聞家老院時,驚鴻一瞥的滿園花卉和站在花裏與貓玩的小女孩。
老院總有野貓溜進去,打得花折葉落,聞遙膽子大、性格野,胡亂捉住貓,正經跟貓講道理,小胳膊被撓出一條條血痕。
貓不聽道理。
聞遙揪起貓的後脖頸,拍拍它的頭,很輕很輕的力道,很兇很兇的表情。
那是她人生見過的最好看的風景。
段思遠的人生灰暗,灰暗到颠沛,能遇到一束光不容易。
這是一束…小火光。
段思遠照例學到深更。
同寝室的室友都熄了臺燈,唯獨她一盞灼灼。
她才落筆的草稿本上又是聞遙的姓名,翻個頁的角落裏,還有字跡工整的“阿聞”。
不是所有人都叫她“遙遙”的。
有人叫她“阿聞”。
段思遠眼睫低垂,臺燈下,漆黑纖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
這樣…并不好。
包括今天晚自修翹課去給聞遙花露水、擦頭發也都不好。
她們之間的交情大概…還不到這樣的地步。
段思遠想,她可能在聞遙的事情上,天生沒有分寸感。
我知道要保持距離。
畢竟我對她心存觊觎。
這不算明亮的感情。
可知道是知道。
一照面,理智就歡快的跑去喂狗。
段思遠連攔的下意識都沒有。
心裏嘆口氣。
她把草稿本合上,把筆帽蓋上,然後關掉臺燈,在黑暗裏踽踽上了樓梯,埋進被窩裏。
期待…明天再見。
日子是在期待中變美好的。
段思遠慣例在清晨起個大早,出門跑圈,路過食堂的時候,遇見了跳着從食堂側門臺階上蹦下來的聞遙。
聞遙見了面,明明隔着不算遠的距離,偏偏揮揮手,笑着叫她:“段思遠!”
叫的熱烈又歡喜。
像…多想念她似的。
聞遙一路小跑,到段思遠身邊時眼底笑意仍然盈盈,段思遠伸手接了接她,聞遙攤開掌心,眼眸晶晶亮:“給你。”
是…葡萄味的軟糖,完好的在透明包裝紙裏。
段思遠來不及想為什麽,聞遙先她一步,湊近了點,繞過段思遠的胳膊,把糖藏進了她的校服口袋裏。
眼眸明亮、狡黠地彎着。
食堂前是清澈明淨的風 ,眼前是眼底透徹的女生,深藍色校服外套裏是純白色的校服夏裝T恤。
她們學校夏裝是POLO衫的款式,聞遙漂亮的脖頸下,兩顆扣子扣的整齊,校服衣領卻亂翻。
段思遠垂眼看到了,伸手替風裏頭發還亂着的聞遙理了理衣領,有點粗糙的指尖觸到她脖頸的薄皮,紅了一點。
段思遠很小很小的時候才是家裏的寶貝,後來再沒被嬌養過,十指細長、骨節分明,掌心卻有繭,指腹皮膚粗糙。
聞遙才是嬌生慣養出來的,皮膚一碰就要紅,風裏一吹,連鼻尖也紅。
段思遠替她翻好亂折的衣領,然後面無表情的唾棄自己。
看吧。
理智喂狗了。
分寸也是。
段思遠忍不住想,是聞遙主動的,是…她先朝我跑過來的。
她先遞給了我一顆糖。
聞遙順從地任人整理衣領,像小時候乖乖在奶奶身前,仰着脖子,讓最親厚的長輩給自己系紅領巾。
白書研喜歡給孫女系紅領巾,喜歡給她紮漂亮的辮子,喜歡握着孫女的手替她揉揉寫字都嫌累的手指頭。
這就像幼貓被母親咬住後脖頸叼走。
親昵、溫柔、惬意。
聞遙沒法拒絕這樣的動作。
白書研死後,聞遙便好像在這世間失去了這麽一點點特權。
再也沒人這樣。
而現在…
聞遙心尖一顫,梳理好了情緒,在段思遠縮回手之後,又跟着也理了一遍,“今天起太早了,領子都沒翻。”
“今天…怎麽起那麽早啊?”
日出尚未完全,半面攏在山下,半份殷紅和大片淺黃,在天際藍色中交彙。
段思遠想,聞遙…可不愛早起。
聞遙想了想,拉着段思遠往操場走,“因為我想感受一下學霸的生活,就要先從早起開始!”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大早上話就不少,繞在人身邊:“段思遠,你一般幾點起床呀?”
段思遠想了想,“好像…五點半吧。”
我去。
聞遙想,學霸這條路有點難。
“那麽早!”聞遙接着問,“那你早上直接去操場跑圈嗎?”
“對。”
聞遙突然意識到了凡人和學霸的差別,表情僵硬,鼓了口氣才敢繼續問:“你…一般早上繞着操場跑幾圈呀?”
段思遠說:“三圈。”
聞遙嘴唇動了動:“……”
大早上的,這超過了她的預判。
靠了,失算了。
學霸果真非常人所能及。
聞遙想了想,松開段思遠的胳膊,朝她“拜拜”的揮了兩下手,甜甜一笑:“我再去睡個回籠覺吧,早安,段思遠!”
可她說是說了,人卻沒走,站在段思遠身邊,圓溜的眼望她。
其實…是不想走的。
口是心非的小姑娘。
段思遠笑了起來。
聞遙見她笑就氣,“你要挽留我,”聞遙說,“不然我真的要走了!”
“我話都說了,你不給個臺階,我很尴尬呀!”
小姑娘蹙着眉,氣鼓鼓的抗議。
段思遠生平挽留人的次數不多。
次數不多也每次都沒用。
六、七歲的時候留不住,八、九歲的時候也留不住,再後來十一、十二的時候也沒留住。
所以…挽留約等于無用功。
段思遠這麽定義很久了。
可眼前的聞遙眼睛明亮,瞳孔清澈,輕擡眼睫,巴巴望着人,在等她挽留。
小祖宗不好被辜負。
算了。
段思遠說:“別嘛,一起吧,留下來。”
她不太适應這樣的話,神情語氣都木愣愣的。
哈…
聞遙想笑,這挽留…也太生硬了吧。
可是聞遙找到了臺階,于是一步跳了下來,又攬上段思遠的手臂,語氣歡快:“好的吧,既然你誠心誠意請求了,那我就…為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