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
五十二、
“停職,你說得倒輕巧!”傅為山心裏怒潮陡漲,“你怎麽有臉說!吃裏扒外的東西!”
嚴子書緘口不言。他偏了偏頭,一個什麽重物從他耳邊飛過,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是個訂書機。傅為山臉色鐵青,額上都起了青筋,像要吃人一樣瞪着他。
“我就說呢,早該覺得你們不對勁了!就是一直不想懷疑你罷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什麽行為?你瞎了眼了嗎?”
“他給了你多少好處?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怎麽不說啊?不敢?”
電視劇裏,主角有了矛盾,經常說的一句話:“抱歉,我不是故意騙你的。”
嚴子書想,到了他這兒,應該是:“抱歉,我就是故意騙你的。”
當然,他不能說出後半句,只能說:“抱歉。”
又輕飄飄又沒有用的一句話。
嚴子書有很多種心理準備,不管對方怒火中燒地責問,還是陰陽怪氣地嘲諷,他都接受。
他以為自己能設想出對方所有的反應,結果傅金池一句廢話也沒多說,直接挂了電話。
嚴子書放下手機,漫無目的地在屋裏繞了一圈,目光落到窗臺上擺着的銅錢草上。
小巧的白瓷盆圓潤可愛,綠油油的葉子不知憂愁。
當株植物也不錯,永遠不用參與人類的爾虞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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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砸東西的動靜太大,幾乎驚動整個樓層。
傅為山以前也不是沒沖他發過火,但跟今天的暴怒程度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怎麽了這是?”Helen憂心忡忡地要拉他去會議室說話,“是因為投标的事嗎?”
“別去了,就在公區吧。”嚴子書拒絕,遞了張密密麻麻的工作交接表給Helen,不想連累她,“我的工作內容和工作進度都在這上面,有事給我打電話。近期沒事最好別找我。”
Helen還想再說什麽,終究說不出來。她看看手裏這東西,明顯是早有準備啊。
Helen嗫嚅:“你這是……”
嚴子書道了聲“保重”,就自己去人力部辦停職手續了。
這是造成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的今日頭等大事。
他在人力總監震驚的目光中經歷了一場洗禮,并很快在八卦群裏引發了一場新的地震。
很多人都曾覺得,吃瓜對象打死都不可能吃到看起來最穩重的嚴總身上。
得,活久見。
這特麽到底是什麽情況?
出門的時候,嚴子書想了想,這和原劇情倒也微妙地對上了,果真鬧得人人自危。
只是排查叛徒就不用排查了,他應該直接等審計組傳喚就可以了。
走到樓下,是個冬日裏難得明媚的下午,路邊有人還在反季吃冰激淩。
嚴子書舒了口氣,也不急着回去,沿馬路一直走到街心公園,在噴水池旁站了一會兒。
陽光懶洋洋地曬在他身上。
離開公司的時候,除了自己的手機,他連一支筆都沒帶。兜裏空空,但好像連很多負擔也一起扔下了,竟然還覺得有點輕松。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嚴子書看了一眼:“喂?”
傅金池問:“在哪?”
嚴子書擡頭看了一眼:“便利店門口。”
過了不一會兒,傅金池的車出現在街邊,降下車窗,幾乎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
嚴子書遙遙地望着他,想,他好像恢複得挺不錯。
不僅身康體健,還精神煥發,又能興妖作怪了。
但他也想不出傅金池為什麽要專門過來一趟,想來想去,只能是來看他熱鬧的吧。
傅金池下了車,走到他面前。他想看熱鬧,嚴子書就任憑他看。
嚴子書想起在傅金池的辦公室裏,曾經看到他拿的那些證書和證照的複印件。
原來人家從一開始就做了兩手準備。
嚴子書恍然覺得,這才對,那麽狡猾的反派,怎麽可能只把寶押在自己身上。
殊不知,傅金池看到他這個淡然置之表情,那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就又湧上來。
他就知道嚴子書永遠不會全心全意地站在自己這邊。
他也預料到多半會被騙,但他還是沒忍住賭了一把。
上賭桌本來就有輸和贏兩種可能性,傅金池當然清楚這一點。結果是輸了,也沒什麽話好說,更沒什麽好生氣的。求仁得仁而已,誰讓他自己不信邪,非要去試這一下呢。
他和傅三叔同盟,尚且會騙傅三叔;嚴子書和他同盟,他怎麽敢期待對方不騙自己。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那也未免太雙标了。
這世上沒誰不計代價地維護他,傅金池很早就确定這一點。
不過這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沒什麽正常人的緣故。
在長大以後,傅金池倒不是沒有機會去融入正常人的世界,只是他自己拒絕。
現在又有什麽好抱怨的?
路邊有輛冰淇淋車緩緩開過,播放着歡快的音樂,活潑的車身上畫着彩虹和小動物。
嚴子書終于開口,問傅金池來此有何貴幹。對方就是想來揍他的,似乎也不奇怪。
“把話說開了吧。”傅金池緩緩拾回思緒,“我喜歡做事有始有終。”
于是晚些時候,傅金池送嚴子書回公寓。
到公寓樓下的時候,夕陽開始西下,紅彤彤地染紅了半邊天。冬天好像很少有這樣的景象,暮色蒼茫,一縷微妙的暗藍混雜在高樓背後。嚴子書下車,傅金池也跟着下了車。
路燈還沒亮起,嚴子書問傅金池要不要上樓說話,傅金池婉拒了。
不過這個點,附近沒什麽人出沒,也不會來打擾他們講話。
“其實也沒什麽太多要說的,就一句我就走。”傅金池道,“從今往後,我們沒關系了。”
“好。”嚴子書也只能這麽說,“還是謝謝你這麽長時間的照顧。”
雖然這個場面也是早有預料,他還是覺得胃裏一片焦灼,這焦灼迫使他要開口再說點什麽。眼看對方轉身要走,嚴子書忽然開口:“對了,你上次送的那個袖扣,我回來看了一下,沒有LOGO,是定制珠寶吧,太貴重了,當時收下得也草率,還是還給你吧。”
他們還是做藝術品業務的,其實哪能查不到這是哪家拍賣行什麽時候拍出的古董,但嚴子書鬼使神差的,卻故意這麽說,似乎降低了一些它的價值,也就抹消了裏面蘊含的意義。
“不用。又不值錢。”傅金池說,“送你了你就留着吧。”
嚴子書實則真的不太想留着。古董啊,總不能随便扔,或者随便賣,但放在那兒,又不免有睹物思人的功效。若是什麽都看不見,也就直接心淨了,但這紅寶石在他眼皮子底下,只怕要一次次提醒他那個慵懶醒來的黃昏,傅金池怎樣從門外走來,把盒子放進他手裏。
并用很随意的口吻說,就當新年禮物吧。
他不想被這回憶糾纏,因此堅持說:“我現在上樓拿給你,或者,之後送到你那去?”
“嚴子書。”傅金池喊了他的名字,“我又不缺這東西,你非要還給我幹什麽呢?”
嚴子書怔怔注視了對方幾秒,再回神時,已斂去了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仍複歸冷寂。
夕陽落得更深了些,晨昏交接之時,夜幕初降,幽深而濃厚,神秘不可揣測。
傅金池溫和地笑了笑:“不過是一場成年人的游戲,我還以為你玩得起。”
嚴子書找回了他應有的樣子,略略欠了欠身:“承蒙傅先生擡舉。”
決裂的場面并不意外地心平氣和,沒有人失去體面。
他看看四周,似乎也理解了對方的那句“有始有終”。
曾經某個夜晚,本就是傅金池不請自來,出現在這公寓樓下。
現在他禮貌告別,然後轉身上車離開,以後也不會再造訪了。
開始在這裏開始,結束也在這裏結束。
不知不覺,路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
乘電梯上樓時,嚴子書盯着金屬門腹诽,何必呢,何必這麽有儀式感。
他打開家門,脫了大衣,換了拖鞋,在沙發上坐下,卻不期然又想起對方坐在這兒,蠱惑似的,“我會對你很好的”。
仔細想想,也不是假話,只是傅金池的好,何其收放自如,在他願意時候可以很豐沛,在他不願意的時候,又随時可以根據個人意願,把水龍頭緊緊擰上,一滴也不浪費。
嚴子書在沙發上躺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翌日清晨,他醒來才發現,自己在沙發上和衣睡着了,沒有感冒,可算是幸事一件。
他眼中有些酸澀的痛苦。但情緒裏他摻雜了許多的傷春悲秋,行動上,卻沒有躺着什麽都不幹的閑工夫。嚴子書對照劇情進度,認為自己雖然是提前下線了,依然還有很多事要做。
手機裏有很多消息,有些人來和他打聽發生了什麽,他沒有回複。
郵箱裏有一封措辭冷漠嚴厲的公司函件,是正式通知他暫停一切職位,讓他等待審計組調查,近期內不要離開本市的公文。然後上面還有一封郵件,是信息部發來的,告訴他賬號的辦公權限大半被關閉,暫時只剩浏覽功能的通知。全都很公事公辦。
這提醒了嚴子書,既然這套公寓也是公司福利,之後搞不好也要搬出去,早做準備為好。
之後,有人聯系他過他幾次,要他回去配合審計工作。
嚴子書便依言回去談了幾次話。
其實嚴格來說,嚴子書沒有真正洩露公司商業機密。他當時給傅金池的只是一串假數字,因此也沒有導致惡性結果——在道義上顯得說不過去,但法律上确實沒有問題。
至于技術标中存在資質漏洞,實際上屬于英瀚本身的缺陷,且不說是傅金池自己發現的,合理利用投訴,退一步講,就算真的嚴子書曾将其告知公司某個董事,也構不成追責條件。
只是傅為山在傅金池的誘導下,俨然堅信嚴子書不可能只做過這些。
懷疑的種子已長成參天大樹,遮蔽了他的眼目,看什麽都是疑神疑鬼。
嚴子書知道傅為山遷怒,但就算他為自己辯解,這時節大概也沒什麽用。而且他其實也真的不在乎傅為山的信任了,與其這麽拖着,不如索性被開除更幹脆一些。
但顯然,傅金池的心胸也沒那麽大度。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報複嚴子書的欺騙,他就像貓逗老鼠一樣,今天放一點煙幕彈,明天放一點煙幕彈,不斷挑逗傅為山懷疑的神經,讓他連離職都沒辦法痛快地離。
傅金池在斷絕了情人關系後,也取消了對他的心慈手軟,漸漸展現出無情的面貌來。
因此嚴子書又一次回公司配合談話,在洗手間再次遇到傅金池時,內心已經麻木無感了。
洗手間原本是空的,他洗了把臉,再一擡頭,便有個人推門進來。
“嚴總助。”傅金池似笑非笑,“又來配合調查?”
嚴子書用手帕擦了臉,戴上眼鏡:“您又爆了我什麽料?”
傅金池回身把門鎖上了,嚴子書瞥了他一眼,沒有動。
然後他聽到傅金池說:“我最近是有個有意思的新發現。你明明收入不低,沒買房,不養車,不炒股,不賭博,也沒什麽家人要養,個人賬戶上卻沒有多少錢啊。”
嚴子書瞳孔收縮了一下。
傅金池繼續道:“因為你把資産一筆一筆都轉到國外去了,不僅如此,你還一直在暗暗以‘嚴新’的名義,制造一些活動軌跡。你說我要不要去建議我弟弟,查查‘嚴新’是誰?”
嚴子書收回目光,放到洗手盆上,一時也沒有好的解釋。
“嚴新”麽,是他給自己準備的用來金蟬脫殼的新身份。
當初他想要擺脫命運,又怕自己将來遇到意外成了黑戶,因此才捏造了這樣一個東南亞華僑的身份,并指定其為自己的遺産繼承人。嚴子書沒想到這一點也被傅金池挖出來。
這身份不值什麽,只是這樣一來,之前那麽大功夫都白費了,反倒佐證了“犯罪意圖”。
畢竟普通人好好的誰會準備着跑路呢?
挖出這件事,等于默認他做賊心虛。
計劃失算,他心情自然落了下去:“随您的便。”
“你能不能告訴我。”傅金池用密不透風的眼神審視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是我個人的私事。”嚴子書道。
傅金池笑了一下:“好,你的私事。跟我無關對嗎?”
傅金池今天黑色外套加一件黑色的絲質襯衫,不愧老話說,男要俏一身皂,柔滑垂墜的質感,把斯文敗類幾個字诠釋得淋漓盡致。嚴子書卻無意欣賞,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不是您說的,我們以後就沒關系了?——我先出去了,借過。”
嚴子書擰開門鎖,把傅金池自己留在洗手間裏。
他離開後,傅金池卻覺得好笑似的:“我說的又怎麽樣。男人的話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