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章
第 102 章
耿馳這一跪并沒有避開趙執, 霓璎也沒有讓趙執避開，她只是平靜的看着，不阻止也不追問。
耿馳今夜情緒大動, 此刻重重叩首，神情堅定而肅然：“大仇已報，家父九泉之下終得瞑目，厚恩難償，自今日起，耿馳的命便是娘子的, 任聽差遣。”
趙執斂眸，一場毫不意外的示忠, 讓他想起了在石平縣那幾個晚上的事。
那時, 他也有與耿馳相同的沖動和念頭, 他知道不該, 心裏卻忍不住将前後兩件事比較，揣測她在兩件事裏的态度是否有所不同。
他并不介意被她利用，卻不希望只有利用。
掌中的手忽然動了動, 趙執松開了她的手。
霓璎沒有看他, 而是往前兩步來到耿馳面前, 緩緩蹲下去，耿馳的視線也慢慢落下，從仰望變成平視，再到微微的俯視。
“我這裏的确有幾件事希望你去做，你既口口聲聲要報恩, 不知可否願意一試？”
此話出口, 耿馳竟是下意識看了眼她身後的趙執，趙執察覺, 轉眼看向別處。
耿馳看回霓璎，“娘子請講。”
霓璎盯着他，平聲道：“為亡父報仇是莫郎君的責任，既然大仇已報，那我希望從今日起，你能真正的成為耿馳，從此牢牢記住，你早已是耿家人。”
耿馳狠狠一怔，趙執亦回過頭看向她，面對這毫不意外的示忠，她的回應卻令人意外。
霓璎：“莫家的仇是你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耿氏收養教導你，同樣是一份不可忽視的恩情，這些年你為報仇殚精竭慮，甚至一度以身犯險差點牽累耿氏，這何嘗不是你欠下的債？你若真要将命交給我，至少也得還完自己所欠，否則，是等着我拿了你的命，再替你去還債嗎？報了大仇，從今日起，你就只是耿馳，得做耿馳該做的事。”
霓璎緩緩起身，耿馳的目光亦緩緩擡起，重歸仰視。
“這裏已不用你，明日你便可啓程北上。”
霧爻表情驚訝，耿馳見霓璎要走，驚的豁然起身：“可是……”眼神朝趙執的方向瞟了一眼。
趙執假裝不察，垂在身側的手卻不覺握了握。
“可是，”耿馳換了個隐晦的說法：“當日南下時，郎君曾囑咐我跟随左右，還……還要時刻将娘子的行蹤報上。”
趙執眼神一黯，拳頭緊緊拽住。
霓璎站着沒動：“我既讓你回去，自然有辦法向郎君交代，只是大概要委屈你一陣。”
耿馳自無二話，他看着霓璎的背影，又看了眼早就跟上霓璎的霧爻，聲音落下去，“是。”頓了頓又道：“我今夜想留在此地，可否等明日回府再行籌備北上之事。”
霓璎邁步離開：“随你。”剛走出一段路，耿馳忽然又追了上來：“娘子留步！”
璇音從馬車裏探着頭，好奇的往這邊看。
耿馳斟酌道：“可否請娘子借一步說話。”
霓璎看向左右二人，霧爻往耿馳的方向看了一眼，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趙執對霓璎說了句等她也走開了。
耿馳等到人走開才上前來，自身上取出一個革袋，裏面是一塊玉佩和一把刻字嵌寶石的匕首。
耿馳：“此二物是我拜師學藝那年，由父親與師父所贈之物，都是伴随莫書宗多年的親近之物，亦是我身份的證明。依女郎所言，自明日起，世上只有耿馳，再無莫書宗。但只要女郎有所吩咐，以此為信，書宗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霓璎看着他手裏的東西，彎了彎唇：“讓你做好耿馳的分內事，也不是逼着你忘了自己曾是莫書宗。”她只挑了那枚玉佩：“留一個作紀念吧。”
耿馳釋然的笑，退後一步朝她深深作拜，轉身走向路旁小道，沒入林間深處。
霓璎站在原地看着耿馳的背影，手中握着那枚玉佩久久沒有動靜。
她身後的馬車上，三顆腦袋齊齊湊在一起。
璇音好奇：“到底怎麽了？耿馳給的什麽東西？”
霧爻皺着眉頭在思考，冷不防聽到趙執說：“大概是聘禮吧。”
璇音眼珠一瞪，背都直了：“誰聘誰？”
趙執眼盯着霓璎，手朝霧爻指了一下：“你問她。”
璇音立馬看向霧爻：“你要嫁人了？”
霧爻反駁：“放屁！”
璇音哪裏信她，前後一想就猜到點什麽，一臉好奇的湊上來想聽細節，卻聽頭頂一聲：“喂。”
她和霧爻扭頭，見趙執始終盯着霓璎，對她們兩個說：“你們過去，把她帶回來。”
兩人齊齊看一眼霓璎，誰都沒動。
璇音又嘆氣，一副只道口吻：“我還當你多了解她，怎麽這點眼力見都沒有，她這個樣子，就是不能打擾的樣子。”
霧爻也在旁邊點頭贊同，她和璇音鬧歸鬧，但各自有各自的分寸，這些分寸偶爾也有重合的時候，譬如此刻，看也知道她在處理重要的正經事，自然也不好打擾。
“我知道。”趙執說了這麽一句，“所以才讓你們去。”
“你是不是有病！”霧爻覺得他不可理喻，跳起來要給他好看，卻被璇音按住，她若有所思的看向趙執：“給個理由。”
趙執看她一眼，笑起來說：“因為我不夠格啊，要是我比二位還重要，哪裏能讓二位操勞，肯定我自己去。”
這話果然逗笑了璇音，她挑挑眉：“不錯，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說罷竟真的跳下馬車走了過去。
“哎……”霧爻阻攔不及，只能跟上，下車時又瞪了趙執一眼：“我要是被罵了，你也別想好過！”
趙執笑着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
“呀，好漂亮的玉佩！”身邊忽然冒出個人來，霓璎思緒中斷，正要放下手，冷不防璇音一個手快将玉佩拿走，拎在眼前反複看：“這可是上好的料子，定情信物嗎？”
霧爻從另一側湊上來，一把抓過玉佩：“你不要胡說八道！”
“幹什麽，護食啊！？”璇音語氣誇張，瞥眼霓璎：“剛才是不是發生什麽有趣的事了？我看到這丫頭是跟着耿馳一起出來的，他們是不是在那邊幹了什麽？”
“你還胡說！你以為誰都是你嗎？”
“我怎麽了？我可沒收過男人的定情信物呢。”
霧爻跳起來又要打她，璇音咋咋呼呼把霓璎往前推，自己躲在她身後，一把抱住她手臂。
“看看看，心虛激動了。要我說你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她嫁了得了，趁現在年紀小不知道不識好貨，打發起來也容易，別等到大了難纏了，想脫手都難。你別擔心，她嫁了還有我，我一直陪着你呢！”
霧爻又氣又急，索性把玉佩往霓璎懷裏一塞，也抱住她另個胳膊，“要嫁你嫁，我要一直陪着女郎的！你才不識好貨！”
“胡扯，老娘閱盡千帆，都跟你似的那麽好騙！”
“女郎你看她！”
霓璎被打斷思緒，臉色原本是冷着，結果聽着聽着，卻低頭笑了一聲。
璇音和霧爻同時頓住，紛紛轉頭看了眼馬車方向，霓璎察覺二人t眼神，也回頭看，奈何她被一左一右抱的緊緊的，這個身轉的有些艱難。
趙執不知何時下了馬車，就站在幾步之外，眼神溫和的沖她笑。
霓璎看過來時，他無奈攤手:“我是一點位置沒有。”
璇音和霧爻對視一眼，直接架着霓璎上馬車，璇音沖他瞪眼：“有你的位置，坐外面，駕車！”
回去的路上，霓璎把那塊玉佩給了霧爻。
霧爻這下真像是捧了燙手山芋似的，一臉無措的看着霓璎。
霓璎問她：“若他真要走，想和他一起嗎？”
霧爻毫不猶豫的搖頭，她知道什麽對她更重要，也知道什麽對耿馳更重要。
霓璎笑了笑，沒有追問他們剛才在林間到底說了什麽，只是道：“那你就替我收下吧。”
“欸？”霧爻疑惑的看了霓璎一陣，在确定這個玉佩并不帶有什麽離譜的意義後，真的只是單純的讓她收起來，這才小心翼翼揣好。
趙執把人送到殷府就撤了，走的十分幹脆，不像從前一步三回頭，留戀不舍的。
璇音看了眼青年離開的背影，轉頭問霓璎：“我怎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是不是被你吓到了？你現在膽子這麽大，做事都不避着他了？怎麽，真相帶回長安當男寵嗎？”
霓璎看了眼趙執離開的方向，轉身進府：“還有更大膽的，想看嗎？”
“想看！”
“……”
天色已經不早，原以為府上人已經歇下，沒想到了前廳卻燈火通明，陶薇寧不知在那裏等了多久，想也知道是沖着誰來。
陶薇寧直勾勾盯着崔霓璎：“去哪裏了？”
霓璎：“出門辦點事。”
“辦完了嗎？”陶薇寧眼珠輕動，發現常常伴随霓璎左右的那個護衛不見了。
“差不多。”
“那……聊聊？”頓了頓，她又補了句：“上次說的事。”
霓璎看着她一臉嚴肅的樣子，不由想起了趙執之前對她的告誡。
女家主對她，似乎心存疑慮。
“去書房聊吧。”
……
看到陶薇寧的時候，霓璎就知道她必是做好了什麽準備，可看到陶薇寧掏出短刀擺在面前的時候，還是微微怔了一下，帶着審視看向她。
陶薇寧想了很多，從這次北上所察覺的，到崔霓璎提及的舊事。
“崔霓璎，你知道我喜好鑽研營造技藝，這一生所有的精力，也大多會投到其中，所以其他的事情，我沒有那麽多心思去一遍遍的猜想，懷疑。今日我請你來，就是為了把話說明白，我只問一遍，也只想聽真話。”
霓璎坐在她對面，就這麽看着她說話，并不打斷或者反駁。
陶薇寧緩了口氣，“自重逢以來，你讓我看了那麽多，做了那麽多，就算用膝蓋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全無察覺，你是不是覺得讓我自己看自己想，再帶上那麽幾句似是而非的告誡，我就會清清楚楚的為自己劃下一條警戒線，時時提醒自己，如果還想無憂無慮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得知道什麽該碰什麽不該碰？”
“崔霓璎，”陶薇寧眼神一凝：“在你眼裏，我那麽怕死，是嗎？”
她把刀往前一推：“該不該聽該不該看我也都聽了看了，我現在心裏一堆的疑惑，不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麽，不知道這條路走到頭結果又是什麽。再多的猜疑都不如一句明白話來的痛快，現在我問你，就想知道一個答案。如果在你眼裏，我陶薇寧但凡有那麽一點不可信，你現在就殺了我。死人的嘴是最牢靠的，不是嗎？”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靜默，陶薇寧始終盯着霓璎，慢慢的，她的眼神垂下去，輕輕笑了一聲：“看來，我還是不可信啊。”
話音未落，她直接抓起桌上的短刀抽出，握柄一挽尖刃對準自己，毫不猶豫的紮了下去——
鋒刃入肉，陶薇寧雙目驚懼圓睜，握刀的手一下子就松開了。
血滴從握刃的掌中一滴滴落下，從慢到快，霓璎面無表情的握着鋒刃，将刀朝旁一扔，陶薇寧抖了抖，反應過來後連忙湊上來拉起她的手：“你瘋了！”她飛快掏出帕子按住她手掌，又轉頭喊人。
不一會兒整個書房都鬧騰起來，霧爻和璇音看到霓璎血淋淋的手掌都吓了一跳，霧爻扭頭就去找藥箱，璇音則是厲目瞪住陶薇寧：“你幹的？”
厲全昆也看到了房中沾血的刀，下意識往前一步擋在陶薇寧面前：“崔娘子，這一定有什麽誤會……”
霧爻很快抱着藥箱回來，紅着眼幫霓璎清理傷口上藥止血。霓璎一聲沒吭，由始至終盯着陶薇寧，看得她心亂如麻，既歉疚又難過。
終于收拾完，霧爻和璇音卻說什麽都不肯離去，兩人防陶薇寧跟防賊似的，深怕她又發瘋傷人。
“璎娘……”陶薇寧上前一步，強行按住心中忐忑：“我……”
“不是要聊嗎？繼續。”霓璎終于開口，一句話說的所有人悄然無聲，她又看了眼霧爻和璇音：“你們也不走是嗎？”
兩人對視一眼，沒動。
“那就留下吧，其餘人都出去。”
她的話令所有人都很意外，沒多久其餘人退出去，只剩下她們死人。霧爻小心翼翼托着霓璎的手避免再碰到，璇音沉着臉坐在另一邊，眼神時不時打量陶薇寧，陶薇寧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情況裏反應過來，眼神有些飄忽。
周圍重複寧靜，霓璎從身上取出一組玉佩放在三人面前，是塊圓形玉佩，外面套一只玉環，玉環有破損，用金片鑲嵌修補過，玉佩上雕刻鶴紋，玉環上則是一圈看不懂的古怪符文。
“你們要的答案，都在這裏。”
三個女人齊齊盯住，還是霧爻先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她擡起頭看霓璎，在她的表情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這是他們商船上的旗號。
霓璎盯着玉佩看了片刻，緩緩道：“此物，乃是先帝當年欲冊封我母親為貴妃時，命掌冶署打造，又在宮中設鳳郗宮，他不止想迎我母親入宮，更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崔霓璎，是他與母親早年私生之女。”
房中鴉雀無聲，三人臉上皆是不同的震驚，連呼吸都屏住。
最後還是陶薇寧先反應過來：“所以……所以你是……”
“你和皇帝不就是親兄妹啦！？”霧爻一驚一乍：“那你就不能做她的貴妃了！”
三人之中，只有璇音狐疑的盯着崔霓璎。
這件事情太過震撼，甚至比當年龍岩峽的事情更令人震撼，如果崔霓璎真的是先帝和裴晞的女兒，那她就是當朝公主，她不是為了入主後宮而攬權，她是為了……
陶薇寧心跳飛快，甚至覺得一張口就能從喉頭跳出來：“霓璎，你……”
一擡眼，陶薇寧對上霓璎平靜冷漠的眼神，只聽她說：“可是我母親不願意，她不願意與父親分開，不願入宮，更不願讓我成為先帝挾持他們的棋子……”
她只說到這裏，陶薇寧心頭猛跳，一個更殘酷的猜想蹦入腦海。
縱然先帝有過這些打算，卻從未有機會實踐，因為之後沒多久，就出了龍岩峽的事。
裴晞崔鈞雙雙身亡，先帝也因此落下病疾卧床不起，很快引得國內外動亂，之後便是齊王主持大局，成為太子，再成為如今的新帝。
而崔霓璎作為二人遺孤，默默的守着這個秘密，暗中經營部署，一直走到今天。
若她從一開始就不是要與後宮那些女人鬥，而是要和皇帝，和魏家，那這就是條稍有不慎就萬劫不複的路。
霓璎盯着那組玉佩，聲音很輕：“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無人說話。
霧爻始終抱着霓璎的手臂，像個小挂件，璇音托腮在旁，像個聽書的客人，驚詫訝異也不過短短片刻。
又等了一會兒，陶薇寧始終沒開口。
掌心的傷口開始生疼，霓璎閉了閉眼：“若沒事，就散了吧。”
陶薇寧撐着桌案起身，她看了崔霓璎一眼，唇瓣動了動，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轉身離開了書房，門一開，厲全昆很快迎上來握住她的手，冰涼沁骨。
書房內依舊安靜，璇音也站了起來，她看着手掌裹着血巾的霓璎，走到她身邊蹲下，伸手抱了她一下，褪去了一身不服管的躁動和玩性，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出來也夠久了，過兩日準備回長安。”
霓璎眼神動了動，璇音松開她：“崔霓璎，你有個壞毛病，知道嗎？”
霓璎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璇音替她撥了撥微亂的碎發：“你一個人，全不了所有人的圓滿，不能t又想拿捏又想成全，這樣很容易被人反過來拿捏。以前我覺得沒什麽，可現在不同了。崔霓璎，心得再狠些，否則……”她看一眼她的手掌：“受的就不只是這點小傷了。”
她将玉佩和玉玦收起來，放回霓璎身上，聲音更輕：“有什麽事随時送信到平康坊，我在長安，等你回來。”
說完，璇音起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