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章
第 79 章
江風吹至這靜谧的一角, 似乎都變得溫柔起來。
雖然獨自跑出來了,可兩人既沒有做什麽男女間的親密事,也沒有說什麽心裏話, 霓璎第一次嘗到了活暖爐的妙處,一抱就睡了過去。
只是這個睡姿終究不如躺在床上來的舒适,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霓璎便因為腦袋歪栽猛地醒來,睜眼時面前攤着一只大手,指尖剛剛碰到她下颌。
趙執沒來得及托住她腦袋, 手把豁開的風口攏好,低聲問:“醒了?”
霓璎覺得身上有些僵硬, 松開了抱着的腰, 換了個坐姿, 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嗯。”
她本想問自己睡了多久, 可轉頭聽見另一邊還那麽熱鬧,便知沒有多久。
趙執靜靜地看着她:“若是困了就回房睡吧,我幫你過去說一聲。”
就是可惜了今日獨處的時間, 太短。
霓璎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 眸中清明許多,她搖了搖頭:“不必。”
趙執笑笑:“你這副樣子回到席間,他們保不齊以為我做了什麽,說說話吧,當給你醒神。”
霓璎想到剛才抱着他睡去, 他大約是幹等着她醒來:“想說什麽?”
趙執來了精神:“說點俗氣的吧。”
霓璎好笑道:“俗氣的?”
趙執清清嗓:“你有權利不說, 但我想問。”
“比如?”
趙執扭頭看她,眼神無比認真:“你以前, 也曾像這樣抱着誰睡覺嗎?”
霓璎的眼神凝了一下。
對她來說,珍貴的記憶從來不需要去刻意的翻找回想,他一來開口,腦子裏的畫面便接踵而至。
那是在洛陽舊居的時候,記憶裏的肩膀寬厚穩重,有淡淡的熏衣香。
崔鈞是個講究的人,也養出她不少講究習慣。
霓璎果斷答:“有過。”
趙執心頭一沉,像是挂了個冷冰冰的千斤墜。
嗤,未婚夫妻嘛,都定了半個名分了,私下無人時情難自禁拉手擁抱,很正常!
“那你是喜歡那時候,還是……剛才?”
“那時候。”
轟隆——
如此直白不遮掩的答案,似一道雷當頭劈下,将那點青澀的少男之心劈了個粉碎。
趙執心好痛,可再痛還是舍不得放手,只能強壓着情緒将碎掉的心一點點撿回來。
“那……”趙執心一橫:“你們親過嗎?你喜歡他親的,還是我親的?”總要有一點點優勢才行啊。
霓璎忽然坐直了,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在回味一碗鮮美的蟹黃粥時,忽然迎頭挨了一坨屎,既有對這坨屎的疑惑,也有對玷污了蟹黃粥的不悅。
“趙執……”
不用解釋了!
趙執在看到她反應時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說的那個人,是根本不可能做男女之間親密事的人!
“我胡說的,對不住對不住,我跟你道歉!”
霓璎的表情并未有好轉,掀開披風就要起身,趙執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底浮起幾絲焦慮。
“殷殷……”
霓璎動作頓住,沒有說話。
趙執不敢浪費分毫的機會,“你當我是被風吹壞了腦子才問這些有的沒的,下回不問了,殷殷,別生我氣……”
他聲音放低,莫名顯出些卑微與不安,像個随時會被抛棄的小可憐。
霓璎忽然嗤笑一聲,轉頭一把擰住趙執的臉:“你沒玩了是吧……”
她手頭沒留勁,實打實的擰,趙執“哎哎哎”叫了起來。
霓璎撒手,趙執揉着臉看過來,漆黑的眼裏盡是促狹笑意,全無半點卑微之色。
趙執認輸,一頭載進霓璎懷裏:“再給個機會吧……”
霓璎被他的大腦袋撞的後仰,好笑道:“給什麽機會,換個樣子演的機會?”
狡猾的男人,哪裏是稍有不對就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人。
不過是步步為營靠近她的隐私,又在被發現後随機應變作出反應,試探她喜歡或是不喜歡的樣子,積累經驗。
很顯然,她并不喜歡像個小可憐一樣示弱糾纏的類型,就像她不喜歡強硬拉扯無恥糾纏一樣。
趙執在心底暗道一句可怕的女人,一擡頭,笑裏多了些無奈。
“殷娘子,你總這樣不給人留後路,很容易孤寡一生的。”
霓璎眯了眯眼:“趙郎君的後路留的跟九尾狐的尾巴似的,還要別人給你留?”
“你不能換個稱呼嗎?”戲碼被人粗暴撕爛,趙執索性撤了演技,有一孔鑽一孔的與她拉扯起來。
“這個稱呼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對外人沒問題,但對我有點問題。”趙執揚起俊臉,無恥的建議:“比如,你可以喊我聲‘執哥哥’。”說完,他特別貼心的加了句:“沒人的時候。”
霓璎不可思議的看着他,發出一聲響亮的嘲笑。
“我現在有點相信,你是真的被江風吹壞了腦袋。”
“那你喊不喊?”
“不喊。”
趙執眼神一定,擡手扶住她的臉,深情道:“我忽然喜歡上你這種痛快拒絕我的樣子了,來,再說一句。”
霓璎抿住唇,忽然低下頭去,不一會兒,肩膀也輕輕顫抖。
趙執眼尾一挑,意味深長的挑了挑嘴角。
她能哭嗎?不能。
她開心得很。
脖子忽然被捏住,霓璎被提溜起來。
“要笑就大大方方笑,這麽笑也不怕把自己悶死。”
不知是酒勁兒又上來還是剛才悶頭笑的原因,她的臉比剛才更紅潤,連眼眸都晶瑩濕潤,明明什麽都沒做,映在趙執眼裏,卻成了一種要命的風情。
趙執喉頭輕動,別開臉吸了兩口冰涼的江風,他手還按在她脖頸處,猛地捏了一下。
霓璎笑不出來了,吃勁兒“嘶”了一聲。
趙執回過頭,發出一聲冷笑:“疼啊。”
霓璎冷冷睨他:“我捏你你疼嗎?”
“我不疼啊。”趙執怕她不信,探着腦袋過來給她捏:“我年輕力壯,每日強身健體,身子骨好的翻三座山都不喘氣。都跟你似的,案前一伏就是一整日,你再這麽下去,別說脖子,渾身上下都脆的跟烤過的栗子殼似的,一按就裂!”
霓璎卡住他脖子,“你跟誰厲害呢。”
趙執任她卡脖子,手上再施力道,霓璎的脖頸一陣強烈酸痛,過後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放松舒适,迫的她發出了一聲舒适的低吟。
趙執不大自然的冷斥:“別哼哼啊。”
霓璎拍了拍他的腿,示意曲起。
趙執照辦,霓璎側過身,半個身子趴到他腿上,朝後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趙執彎唇一笑,卻一本正經道:“你要說‘執哥哥,幫我——’”話沒說完,趙執大腿內側被掐,疼的嗷了一聲。
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忍着疼咬牙切齒:“下狠手啊。”
霓璎側首,心安理得枕在他膝頭:“你褲子薄,好掐。”
趙執:“……”
“趕緊。”霓璎催促。
趙執一口牙磨了又磨,最終化作一聲嘆息:“遵命——”
語氣無奈,嘴角卻揚起。男人的指力勁足,穴位拿捏精準,每按一下,霓璎都要忍不住嘶聲,趙執像個老大夫一樣感慨:“哎,二十歲的身子,二百歲的骨,年紀輕輕怎麽搞成這樣。”
霓璎的手警告性的附在他腿間,趙執背脊一直,正經的警告她:“殷娘子,我們的t關系還沒到這一步,請你把手拿開。”
腿間傳來一聲很輕的笑,輕松愉悅。霓璎拿開了手。
按了一陣,霓璎說:“可以了。”
剛好那頭傳來一陣歡呼聲,不知璇音娘子又在作什麽妖,不一會兒,有小跑而來的腳步聲:“管事!”
是霧爻。
霓璎應了一聲。
霧爻:“璇音娘子說吃的有點撐,要跳段舞消食,讓你們過去呢。”
霓璎:“知道了。”
霧爻得了回應,小跑離開。
趙執聞言,若有所思的盯着霓璎,霓璎察覺,“看什麽。”
趙執笑道:“你和樊娘子姐妹情深,她舞技超群,怎麽沒教教你怎麽跳?跳舞與練功一樣,都是鍛煉筋骨的,你每日抽空舞一段,好過僵脖子。”
霓璎:“舞技超群?你看過?”
趙執真心誇贊:“看過啊,跳的特別好!”
霓璎笑了一下,扶着他的膝蓋站起身:“正好,她馬上又要跳了,趕緊去看。”
趙執抱着厚重的披風追上來,抖開搭她肩上:“我是就事論事,你以為什麽?”
“我也是就事論事,要看跳舞找她,我不會。”
“學學又不是壞事。”
“沒空。”
兩人回來時,食案上幾乎空盤,酒也喝至酣暢,吃飽喝足後的勁頭全沖着娛興去了,望錢來一夥人正幫着璇音娘子布置舞臺,一個個幹的熱火朝天,比白日裏搬箱子起勁兒。
沒見到璇音的人,霧爻說:“她去房裏換舞衣了。”
霓璎不可思議道:“她還帶了舞衣?”
說話間,一道比剛才更鮮豔的纖影飄然而至,臂間纏繞的披帛絲綢随步迎風,恍若神仙妃子下凡,順利勾去所有人的目光。
璇音行至舞臺中央,在瑟瑟江風定點起勢,笑盈盈看向霓璎:“本娘子一舞起家,我到哪裏舞衣便跟到哪裏,即便來日一命嗚呼,它也是頭一個陪葬的。”
霧爻:“呸呸呸,莫說不激勵的話。”
璇音原地轉了一圈,又換了個姿勢定住,妩媚一笑:“百無禁忌,不怕。”
在她的號召之下,從東家崔霓璎到随行護衛和船工,全被叫來這處捧場,望錢來幾個最為興奮捧場,又是鼓掌又是歡呼,烤架的火仍在旺盛燃燒,蜜汁炙鵝散出香味。
樂器就位,滿船矚目下,璇音卻沒有即刻起舞,她一甩水袖,“本娘子這舞可不是輕易能瞧的,得有十足的誠意。”
孫栓樂呵呵捧場:“樊娘子,我們都可有誠意了,保管眼都不眨!”
“不眨!”
璇音目光一轉,掃向食案的方向:“看客自然要有,可若無絕妙的曲子,焉能配得上本娘子的舞姿呢?”
一雙雙眼睛刷刷朝後看去。
食案後,剛剛落座的崔霓璎正把一盤涼掉的炙豬肉和魚肉混在一起,讓黃廚子拿去加熱。
察覺有目光看來,她怔了怔:“做什麽?”
璇音掩唇一笑,開始搞事:“有沒有人想看本娘子絕妙的舞姿?”
“有——”
璇音看向霓璎,拔高語調:“那有沒有人想聽聽看殷管事絕妙的琴音?”
“……”
當然是想喊一聲“有”的,可字音都擠到了喉嚨口,又在聽到人名時生生剎下來。
不敢造次。
可不回答,又好像很不給女管事面子,她會不會不高興啊。
“沒有嗎?”璇音看戲不怕擡高,啧啧搖頭:“你們可真是不識貨啊。”
正當一群人怔愣間,一道清朗的男聲響起:“有——”
趙執抱手靠在庫艙牆上,含笑迎上霓璎無奈的眼神:“我這個人的确不識貨,所以現在很想識一識,殷娘子,賞臉嗎?”
霓璎看了他一眼,你也來是嗎?
趙執總算明白了璇音方才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心中暗暗懊悔,眼下有了機會,又豈能錯過。
璇音促狹一笑,忽作無趣狀甩了甩袖子:“算了,沒有合适的舞樂,我也沒有興致了,你們自己跳自己玩吧。”
怎麽能這樣!
一群漢子非常想要欣賞美人娘子的舞姿,也打心底好奇大嫂的琴技,可大嫂威壓太重,他們不敢起哄鬧騰,便睜着眼睛,一道道殷切的目光無聲的投降食案後的位置,仿佛有無數顆星星砸向霓璎。
霓璎在濃厚的期盼中看向舞臺,璇音一臉得逞的笑,正在沖她招手,快來快來。
就在衆人以為女管事終将堅守肅然威嚴的姿态拒絕美娘子的邀約,卻見她笑着嘆了一聲,起身走了出來。
不知是誰帶了個頭啪啪鼓掌,一瞬間滿船拊掌喝彩,像浪打翻了般熱烈。
侍從争相獻上樂器,任其挑選,霓璎掃了一眼:“不知璇音娘子想跳什麽曲子?”
璇音頗有想法,轉頭對衆人建議:“行船出行,求的是個順風平安,既在江河上,理當應景,一曲龍女鎮海,如何?”
下方齊聲應道:“好!”
繼而附贈一片掌聲。
璇音看向霓璎,眼神詢問,如何?
霓璎随她開心,挑了一把五弦螺钿琵琶,樂師們紛紛起身為她讓位,霓璎擺擺手,示意衆人随意落座,自己則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有侍女上前來為她穿戴義甲。
在座的不乏有賞過舞樂之人,可他們看到的舞樂往往是就緒的樣子,少有從準備開始看的,不免好奇。
“這是在纏什麽?”
璇音的侍從聞言,盈盈一笑,耐心解答:“郎君有所不知,琵琶撥弦常以撥片為伴,掃拂彈挑,自成樂曲,然撥片板正,難成花樣,而琵琶曲調常顯铿锵勁力,便以義甲附指,如此一來,等于将一片撥片化作五片,靈活的指法便可奏出更豐富的曲調,氣勢也是不輸撥片的,殷娘子習得正是此種。”
這溫柔細致的解答令衆人恍然大悟,連趙執也想到往日見過的樂姬皆是琵琶橫抱,再握一把撥片彈音,可急可緩,铿锵動聽,卻不知将一把撥片換成五指義甲,又會是何等妙趣。
趙執走到霓璎剛才坐的位置坐下,專注的看着正低頭檢驗義甲的女人。
她做什麽都很認真,一旦應下,便不會遲疑不前,确定義甲穿戴無誤,她兩腿并攏,将琵琶豎起懷抱,輕輕輕輕撥了幾個音。
璇音帶的人都是精通樂理的,琵琶常年使用,又是剛剛易手,自然是不曾走音的。
更叫人驚喜的是,明明前一刻還是那個威壓滿滿的女管事,可當她往前面一座,融入燈火通明中,彩綢紛飛之下,整個人好像都被堵上一層柔亮的光,肅然盡散,即便與一群樂師坐在一處,也是那般耀眼動人。
璇音已回到自己的位置,她手中擒着收回的水袖,秋水眸微微斜睨,恰好看到霓璎的方向,霓璎一手撫琴按弦,一手落在撥弦處。
一個對視間,絞弦輪指,帶起一片冰冷而連綿的金屬聲,乍聞似金戈交戰,延伸又似海浪連綿,臺上的身影緩緩動作,柔軟的身段竟真比浪潮更多姿。
突然間,細密铮铮的金屬聲變作氣勢洶洶的狂掃,配合沉沉的鼓點。
水袖脫手而出,似一條淩空飛舞的水蛇,沖着驚天巨浪吐出蛇信,又在回旋間化作了巨浪的一部分,巨浪落下,露出了自水而出的芙蓉美人。
開場即高。潮。
席間一片屏息凝神。
以五指奏出的曲悅可輕靈歡快,可悠揚韻美,又有洶湧澎湃,铮铮氣勢,曲中的纖影随樂而動,仿佛真的是從這浩浩江水之上踏浪而來的龍女。
可好看的不止曲樂中的龍女。
還有那奏樂的仙子。
趙執從未見過這樣的霓璎。
那把琵琶在她懷中,每一個音符都似信手撥弄,可奏出的樂音,每一下都包含着力量與說不清的情愫,那是浮于色相的目光所不能窺見的動人美态。
她嘴角微揚,袖口微微滑下,露出一截未戴任何配飾的皓腕,江風肆虐,淩亂的發絲貼着白皙的面頰,這樣的她卻無半點媚俗與不堪,或者說,不曾有半點取悅旁人的獻媚。
她全情投入,情和韻都在曲裏,而她在一首樂曲之間,放松的取悅自己,可越是無心,越是輕易的撥弄人心浪潮。
同樣如此的,還有那竭力起舞的神仙妃子。
那是一種不需要滿腹經綸高高在上才能品味的美,無分高尚與低賤,無分優雅與是世俗,而是一眼望去,便知是愛是恨,是喜是怒的鮮活。
就好像她們在此刻起舞奏樂,只是情之所至,即興而起。
趙執忽然明白了璇音為何說,只有霓璎才能配她的舞曲。
難怪她們會成為朋友。
美,太美了,曲美,舞也美,衆人的目光不斷在舞姿與奏樂上反複橫跳,看看這個,又看t看那個,在不同的美中生出最真摯的癡相。
而趙執卻偏心的只将目光落在那一人身上,他想,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動人的曲子。
不愧是他喜歡的人,又比昨日厲害了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