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章
第 73 章
一只素白的手輕輕落在趙執的臉側, 他頭偏了偏,又像是驚顫,然後本能反應一般握住了那只手。
霓璎蹙了蹙眉, 不是惱的,是疼的。
趙執立刻反應過來,松開手看她的手指。
不小心捏住她的凍傷處了。
“因為失望,所以反悔嗎?”
霓璎任他小心翼翼護着她的手,開口問道。
“不知道。”趙執并不隐瞞什麽,也不為自己找補什麽, 慢條斯理為她輕輕搓揉手指:“或許,我和她這輩子就是注定沒有母子緣的, 我不可能棄養她, 這是律法和孝義的約束, 但那種母慈子孝, 承歡膝下,算了吧……”
章氏會一直住在縣城的宅子,他會偶爾去看看她, 送些錢。
也許有一天, 章氏又會“痊愈”一次, 想起些她現在“忘記”了的事;或許在清醒後漫長的懊悔和愧疚中,她能鼓起勇氣面對自己的兒子,承認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犯下的錯,結果又會不一樣。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
“殷娘子, 是不是扯遠了。”趙執抓着她的手, 不覺間已經靠近:“如果你沒有異議,這筆生意就算談成了。”
兩人靠的有些近, 但誰也沒退卻。
霓璎笑了笑,氣息間染上令趙執思念了一整晚的淺淡香氣:“你一筆疊一筆,我若真的就這麽算了,好像有點虧大了。”
趙執輕輕“嗯”了一聲:“你可以慢慢算。”
看着這張俊美端正的臉,霓璎罕見的起了些玩心:“真的不問緣由?做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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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執眼神變得幽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略過那雙盈潤的粉唇:“是。你想做什麽,我都可以,一文錢親一次也可以。”
霓璎笑聲清朗,甚至夾雜幾分難得的開懷,她微微偏頭,用另一只手輕輕捏住他的下巴,并沒有氣勢淩人的霸道,反倒是一種妩媚的嗔,聽得人心酥麻:“你要不要臉的?嗯?”
趙執一點一點的靠近,氣息又沉又粗:“那不算還債,只親,可以嗎?”
霓璎眼神落在他的唇上,到這一刻仍然理智的提醒他:“親之前,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親吻不是光天化日無意的碰撞,它含着情意與欲望,必須師出有名,必須有資格立場——但凡正視這段感情,都不能無視這些親密背後的意義,更不能含含糊糊真當做一晌貪歡。
但趙執也很清楚,即便要正視,要有名有份站得住立場,也得是兩廂情願有來有往,丢出的石子聽得到回響。
只可惜,趙執看着近在咫尺的這雙眼睛,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期待和好奇。
她只是在審視他的态度。
一個身無長物的男人,能拿出來作為回報的,是他不問緣由竭盡全力的效忠。
她心裏藏了太多事,負重前行,直到受不住時,才豁開一個小口子,借欲宣洩。
但若他想借着肌膚之親來要求對等的名分,未免太不知好歹。
更何況,他還欠了那麽多,他不是用感情當回報的人。
趙執的內心并不避諱在她身上的利益考量,借這些“舉手之勞”疊加的欠債,不止是為了與她産生羁絆,更是為了抓住機會。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她一定在徐徐圖謀什麽,從她陪着那位女家主來到江南開始。
從她的經歷,表現,談吐,財力甚至是那些指揮若定的瞬息,所透露的關于殷家實力的一切痕跡,對于一個急于攀升的人來說,都是機遇。
換句話說,如果他從一個江南小縣的縣衙作為出發點,兢兢業業幾十年都未必能追趕上她,但若從一開始就與她綁在一起,借她之力乘風而起,這個時間說不定能大大縮短。
多年的圓滑世故,讓趙執并沒有太多非黑即白的是非觀。
畢竟,即便不是她,他依然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人作為攀升的支點,甚至在利益交換之間被拿捏,被控制,因為他是弱勢的那一方。
既然如此,他寧願這個人是她。
他借她來攀升地位謀求機遇,而她完全可以在這個過程中拿捏他。
他需要她親口許諾的名分,但更需要她親自認可他資格和能力之後。
這是他的勢利,也是他的誠意。
思緒條理分明,清晰明朗,所以青年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澈明朗,不帶一絲困惑和遲疑:“有,能不能抱抱?”
吧嗒。
精致的小瓷瓶被衣裙掃過,滾落床下,跌入厚軟的地衣裏。
趙執緊了緊手臂,讓坐在身上的人更靠近自己的懷抱,他并不急切,而是更有耐心的品嘗着這份甜美,霓璎的手臂圈着他的脖頸,完全受他桎梏。
屋外的光透入房中,映在絲屏上的人影溫柔缱绻。
兩道人影悄無聲息出了院落。
霧爻呆若木雞,璇音笑意暧昧:“我說什麽來着?以後還會有很多……”
霧爻有點苦惱的抓抓頭:“那我以後要叫他什麽?郎主嗎?”
璇音笑容一收,露出了渣渣的嘴臉:“郎個屁!等你的女郎願意給他名分再說!”
……
親吻被迫停了下來。
霓璎兩手搭在他肩頭将人推開,推開寸許他又湊上來,幾下輕啄後又被她推開,反複幾次才真正拉開距離,輕輕喘息。
霓璎如坐針氈,習慣性的蹙眉。
趙執要說一點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他也是新手,控制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你理t解一下。”
他倒也不是狡辯。
情難自禁,于這樣的時刻最易體現。
可他只是認真的親吻,唇和手一次也未曾造訪不該觸碰的位置,以至于濃情之時,他也只是抱緊她的腰,加重他的吻。
霓璎垂眸:“嗯,理解,可你是不是也理解理解我,腰快斷了。”
兩人離得太近,以至于每句話都輕聲細語,猶似調情,趙執渾身血液轟的往下走,喉頭輕輕吞咽,最終只是在那盈潤殷紅的唇上啄了一下。
“嗯,理解。”他故作嚴肅,卻将人打橫抄起,抱着往外走。
霓璎下意識環住他的脖子,語氣不定:“你做什麽?”
趙執抱着她将房中掃了一圈,邁步走到茶案前将人放下,自己轉身推門出去,不一會兒便端着盛放了筆墨紙硯的托盤進來。
“口說無憑,既然殷娘子願意做這筆買賣,還是白紙黑字比較靠譜。”
他在霓璎身邊坐下,并不熟練的研磨鋪紙,待到提筆時,他忽然想到什麽,轉頭對霓璎說:“我先聲明,我字不好看,不準笑我。”
霓璎盯着他并不标準的握筆姿勢,懶懶道:“敢寫就別怕人笑。”
趙執抿了抿唇,眼底有些氣悶與無奈,埋頭認真寫起來。
他寫的很認真,奈何常年疏于文事的事實擺在眼前,這筆交易文書寫下來,到底少了幾分龍飛鳳舞的飒爽,反倒有點像稚子練筆,無端可愛。
霓璎看着這字跡,腦子裏想起的卻是一張筆走游龍遒勁有力的借條。
當初因為臘八施粥被羅齊中考驗,他四處籌錢,最後是她幫了他,他念念不忘,鄭重其事的奉上借條一枚,表示一定償還。
這字跡,霓璎後來在衛家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是他請衛璞寫的。
這男人的一點小心思,在這一刻暴露無遺,有點虛榮,又有點可愛。
身邊驀得傳來一聲輕笑,玩味的音調在聞者心間勾撓。
趙執臉如火燒,忍不住暗罵一句,懊惱幼時沒有好好讀書寫字。
他再顧不上一筆一劃,飛快寫完,往霓璎面前一拍:“蓋章畫押!”
霓璎将拿起看了一眼,他對自己還真是毫不留情,連臘八的賬都一起算上了,林林總總加起來,五百貫根本打不住。
他簡直是要把自己直接賣給她。
“我沒有私印,畫押成嗎?”
趙執:“可以。”
成功畫押。
文書一式兩份,趙執把自己那份疊好收起來,看了眼霓璎的:“要幫你收起來嗎?”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耿馳的聲音:“女——”
才出了個聲,下一刻便像是被誰捂了嘴,銷聲匿跡。
霓璎的神色淡下來,她将紙折起來放在手邊:“我現在有事,勞煩你先出去。”
趙執看了她一眼,全然不問緣由,幹脆利落的起身出門。
眼見趙執離開霓璎的院子,霧爻才把耿馳放進去,還不忘叮囑他:“別問,別打聽,別好奇!是為你好!”
耿馳啼笑皆非,想了想,還是很認真的回應:“我沒那麽好事。”
霧爻滿意的擺擺手,去吧去吧。
……
今日是大年初二,官民同休至初七,換言之,接下來幾日都是休息日,加上兩縣合作築壩的事被郝自通頂上了,趙執因此摳出了片刻清淨。
他雖不是第一次來殷府,卻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閑逛,一不留神誤入旁院,湊巧的撞上院中一段興致正酣的舞姿。
江南四季如春,晴日暖陽透過茵茵綠木,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細碎的光斑,女人一身彩衣臂挽水袖,旋身回頭間,柔美亦不失力量。
不像是酒宴舞池裏使勁渾身解數獻媚,倒像是冬日裏從土層中豁然冒頭,帶着勃勃生機的野花勁草。
趙執眯了眯眼,抱手靠在院門處安靜的欣賞,直至一曲舞罷,笙樂暫歇,小院裏響起一道真誠的掌聲。
璇音早就瞥見了院門處的人影,她朝旁伸手,奴仆恭敬遞上汗巾,璇音拿過汗巾輕輕揩拭,走向一旁的茶座:“既然來了,就進來喝口茶吧。”
趙執依言入內:“叨擾了。”
奴仆上前來為璇音披上披風,璇音斂擺入座,火盆上的銅網上躺着幾顆栗子,泥爐烹茶正香。
奴仆為二人斟茶,趙執颔首道謝,一擡眼,對面的女人單手托腮,單薄的衣袖因這個動作滑落,露出一截玉白皓腕。
女人眉眼豔麗,是別具一格的風情,從不同的賞析角度來說,她不比女管事差多少。
彼時,她正直勾勾盯着他,眼底泛起趣味的笑意,帶着一種直白的引誘。
“好看嗎?”
趙執微微斂眸,并不直視:“好看,但不請自來,是我失禮了。”
“沒關系啊……”璇音欠身,肩頭的披風略略往後滑下,露出了她精致的鎖骨與雪白的胸口:“難得公子賞臉,奴家願意為公子再舞一曲,不知公子喜歡什麽曲調?”
“不過……”璇音媚眼如絲:“公子可不能白看奴家的舞姿,總得添點彩頭。”
趙執偏頭作思索狀:“不知姑娘想要什麽彩頭?”
璇音臉上的笑容淡去,懶洋洋拉起滑下去的披風,似乎因為他的不上道略感興意闌珊:“公子一表人才,也有愛美之心,怎麽連這點風情都不解?從來只有人雙手奉上,還沒有讓奴家自己攤手索要的,太沒格調了。”
言罷,她風情萬種的翻了趙執一眼。
趙執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從懷中抽出一枚折起的紙:“不知這個夠不夠?”
璇音挑眼,不無傲嬌:“這是什麽?”嘴上這麽說,手上卻已接過展開,一目十行看完,最後再一看落款,嘴角險些抽到耳後根。
什麽明堂,賣身契嗎?
璇音擡眼看去,面前的青年無論舉止還是眼神都很老實,欣賞完舞姿,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可這一舉,竟讓璇音品出幾分自證身份的意思。
“你把自己賣給崔……”
原本眼觀鼻鼻觀心額青年倏然擡眼,這一眼裏的犀利險些讓璇音咬了舌頭,卻也急急剎住:“賣給那個催命鬼了?”
趙執挑眉,笑着問:“催命鬼?”
“是啊,”璇音将賣身契折好還給他:“也對,你可能還不了解她,別以為她生了副天仙臉孔就是菩薩心腸,你若是在她手底下做事,就知道什麽叫做催命鬼,稍有失誤,立刻身首分家!”
為了表現逼真,璇音還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你欠她這麽多錢,現在要為她賣命了……”她同情道:“小郎君,好自為之吧。”
趙執接過契書,仔仔細細收好,眼神複雜的打量起璇音,思索一番後笑着搖頭。
璇音故作誇張:“一只腳都踏進鬼門關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趙執手肘撐着腿,學她剛才的樣子微微欠身:“她今年二十二,尚未婚嫁……”
璇音沒鬧明白他這話的前後邏輯,但還是豎起耳朵認真聽。
“這當中,恐怕有五成是您的功勞吧。”
璇音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淩厲質問:“你什麽意思。”
趙執嘆了口氣,慢慢坐直,拍了拍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姑娘生的貌若天仙,舞姿過人,引誘恫吓的本事娴熟又逼真,即便有心接近殷殷者,怕是也難過姑娘這一關。”
“還有,催命鬼……”趙執玩味一笑:“她知道你在外面這麽說她的嗎?”
璇音緊緊盯着面前的青年,趙執不慌不忙的回視。
片刻後,璇音輕嗤一聲,“好小子,不愧是敢和我們管事簽契約的男人,還真是……能說會道,膽色過人。”
趙執捧場的沖她拱拱手:“好說。”
“可那又怎麽樣?”璇音懶懶倚座,一針見血:“被趕出來了吧。”
趙執的笑容終于有了片刻的凝滞。
即便有親密之舉,他也并未走到她的身邊,是要時時刻刻避嫌的人。
面前傳來女人一聲嘆息:“她是這樣的,一年到頭少見清閑。今日才初二,若不是旁邊有人時不時分分她的心神,她能寸步不出書房,日以繼夜伏案處事。”
趙執第一次從熟悉她的人口中聽說這些事,下意識道:“你也不行?”
璇音十分不友善的剜了他一眼,反唇相譏:“被趕出來的人也敢質疑我?”
趙執:……
一陣風來,璇音攏緊披風:“我對你們的愛恨糾結沒興趣,但我知道你是能分她心的人,等我走了,你記得提醒她,多多休息。”
趙執心頭一動,還想再打聽一些事,璇音已經起身回房:“累了,送客。”
趙執被奴仆禮貌的送出了院子。
……
今日陽光晴好,霧爻将門窗大開,整個書房亮亮堂堂,日光爬上書案,端坐案前的人似乎也被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芒,長長t的睫毛,柔軟的發絲,全都在放光。
霧爻兩手交疊墊着下巴坐在書案一側,隔着香爐升起的青煙盯着她處理公務。
院中正對窗口一株古木上,青年長身屈卧,兩手交疊墊在腦後,眼中映着那抹淺影,神色認真而深邃。
雖然想過她會忙,但沒想過這麽忙。
一封封書信送至府上,閱覽完後便陷入長久的沉思,然後又一封封的送出,沒有書信人員往來時也不見閑,翻書找圖,寫寫停停。
唯一的緩和,是極累時擱筆仰頭,閉目凝神,手壓着後頸往後抻開的一個短淺動作,便又繼續投入。
就像那美人說的,今日才初二。
但像這樣忙碌枯燥卻不容半點松懈的日子,她或許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所以才如此習以為常。
忙了一個上午,終于到了準備午膳的時候。
霧爻爬起來問霓璎想吃的,然後屁颠颠往廚房跑,霓璎也終于從書房出來,一邊走動一邊活絡胫骨,然後在快要越過月亮門時發現了窩在樹上的人。
霓璎揉脖子的動作一頓,與樹上的人靜靜對視。
趙執将墊在腦後的手抽出,懶洋洋舉起來作投降狀:“我離得遠,你們說什麽幹什麽都聽不見,可不是偷聽偷窺。”
今日才初二,官府都放衙了,難怪他沒事做。
霓璎問:“午膳有什麽想吃的嗎?”
趙執并不在意午膳,有什麽吃什麽,他懶洋洋趴着,問的是另一件事:“殷殷,你什麽時候讓我還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