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t? 章
第t 70 章
從縣衙辭別時, 霓璎并沒有多問趙執那邊的情況如何。
從康珈這裏掀起的舊事讓她心緒波瀾,她此刻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舒緩。
然而一上車,正在交頭接耳的霧爻和璇音齊齊看了過來, 然後兩人眼神放光,不由分說将她請到正中位置坐下,一左一右向她彙報起最新情況。
趙執前腳趕到寧縣,那頭的消息後腳就傳到了。
璇音拉這霓璎,語氣作不可思議道:“阿璎,那個章氏清醒了。”
作為策劃者, 霓璎的态度遠不及兩個參與者這般激動,只是扯扯嘴角, 淡淡道:“是嗎。”
璇音臉上八卦的光彩漸漸淡下去, 轉而變成一種“我就知道”的從容, 她甚至挑起一抹笑沖一旁的霧爻眨眨眼:“我說什麽來着, 你家女郎,心眼兒壞着呢。”
崔霓璎啊,人美聲柔, 任誰看了都是個天女下凡般的俏嬌娘, 可就是這麽個俏嬌娘, 在執着的事情上,永遠不會手軟半分。
別人眼中看到的章氏,或許是個年紀輕輕就寡居還帶兩個孩子的可憐女人,因為承受不住壓力于是得了失心瘋。可在崔霓璎眼裏,她只是一個借着瘋癫來逃避的罪人。
只可惜, 縱然她如今已有強悍的手腕與能力, 能讓瘋掉的人清醒,讓忘記的人記起, 讓那些在一切變故中逃避撒開自己所牽挂人事的人重新回到正軌,卻唯獨沒法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越是無能,越是執拗,越是泥足深陷,無人可動搖。
霧爻緊抿着唇,她是不可能和璇音娘子站在一起奚落霓璎的,于是她岔開話題:“其實也算不得清醒,怎麽說呢,情況有些複雜……”
霓璎這才分了一道心神,只是聲線仍有些冷:“怎麽了?”
這個情況,的确不好描述。
章氏的确清醒了,但這個“清醒”的範圍,是她不再像個瘋子一樣碎碎念,更不會看到趙執就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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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的記憶出了問題。
她只記得趙執。
霓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什麽叫她只記得趙執?”
霧爻杵着下巴想了想,努力的描述。
怎麽說呢,章氏醒來之後整個人非常清醒,看到趙執的時候也十分親近。
她的記憶就像是被打散重組……不,打散重組是将既有的真是記憶倒換因果,還不算離譜,章氏這個簡直是在腦子裏為自己編纂了一段完全不存在的記憶。
在她的描述裏,她的丈夫死于十幾年前一個除夕,沒多久,年僅三歲的長子趙堅也因為爬樹掉下來摔死了。
在之後的數十年,她都是和小兒子趙執相依為命。
霓璎:“她偏癱了趙堅這麽多年,一朝清醒,記得的竟是這孩子在三歲就死了?”
霧爻明白她的意思:“華大夫向周圍詢問過,趙堅肯定不是在三歲那年死的,可是趙堅三歲那年,他們那裏的确有個孩子爬樹太高摔死了,這事兒甚至驚動了官府,很多人都知道。”
璇音趁機插嘴:“我有個想法啊,很顯然,現在醒過來的章氏,像是換了一種方式在瘋,如果說她從前是完全偏向趙堅,那現在好像變成完全偏袒趙執了,所以她腦子裏自己篡改了記憶,把這些年雜七雜八的事情糅雜在一起,混亂交織,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模樣?”
霧爻恍然的“哦”了一聲:“我覺得說得通,華大夫說,章氏醒來之後特別依賴趙執,在她看來,趙執就是她相依為命的兒子,對他可關心了呢!”
說着感慨起來:“其實,這個結果已經算不錯了,她不再瘋瘋癫癫,趙郎君就不用分心找人照料她,而且她以前偏心的那麽離譜,現在就當做彌補吧。”
話音剛落,璇音和霧爻都聞得一聲冷笑。
兩人愣了愣。
霓璎語調冷清:“她興許該謝謝你們,自己都沒套好的說辭,在你們這裏撿了個現成的答案。”
一句話讓璇音和霧爻背脊一僵,慢慢領悟到另一個真相。
兩人怔愣的對時片刻,發出相同疑惑。
“不會吧……”
霓璎看向璇音:“還記得當初險些将你逼死的人嗎?”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而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身為魚肉的女人臉上,竟閃過一絲由心而發的厭恨和冷漠:“他早就死在您手裏了,好好的,你提他幹什麽。”
一個“您”字足見态度。
霓璎笑了笑:“假設今朝,一個相貌堂堂,體面又有實力的男人出現在你面前,他可以捧你成為平康坊的頭牌,永不凋零,一枝獨秀,對你百依百順,不許任何人侮辱輕視你,不需要你付出什麽,就給足了你處在這個位子上一直需要的東西。可當你細細探究,才發現他是你仇人的後人,他們心照不宣的補償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忘記過去的一切,不要毀壞他們現在的體面和清譽,你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崔霓璎,你也會打這麽惡心人的比喻啊。”璇音嘴角的笑險些挂不住。
“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得到的一切,都是老娘憑自己的實力得來的,憑什麽他想作惡的時候我就只能承受,等到他要補償,我就得接受這份心照不宣的好意?”
“別說那畜生早就入了輪回道,就算他今天當了皇帝,讓全家給我跪着□□,也抹不去他曾經做過的惡。他給的補償,老娘靠自己的本事就能掙回來,憑什麽還要維護他如今的體面?”
璇音惡狠狠說出這番話,忽而一個晃神,明白過來。
表達歉意,不是看你能給什麽,而是看對方真正需要什麽。
沒有對症下藥的歉意,甚至仍希望彼此心照不宣,繼續的維護自己的歉意,着實惡心。
“你是說,章氏的清醒是真的,她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麽,也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可她假裝失憶,編了個離譜的故事來推翻自己的所為,以為自此母慈子孝,就能彌補以前的過錯?”
霓璎有些疲憊的閉上眼,似乎對這個人、這件事再無興趣,“不知道,你這麽好奇,自己去問趙執吧。”
霧爻偏偏頭:“那趙郎君會發現嗎?”
璇音看了她一眼,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如果趙執發現了這個真相,那可能……有點傷人。
身為兒子,在經歷了這麽多年的委屈之後,他甚至還能說出諸如“想瘋就繼續瘋吧”、“我爹都沒讓你受委屈,我也不會”這種包容的回應。
可身為母親,卻連承認自己錯處的勇氣都沒有,假裝忘記,離譜的裝作自己其實對他一直很好,企圖用之後的碾碎來彌補。
何其鮮明的對比。
但也未必。
如果他需要的就是母親的愛護和像對他大哥一樣的偏袒,那就自欺欺人的接受咯。
當做補償嘛,心照不宣。
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抓心撓肺,璇音沖霧爻使眼色:“你覺得呢?”
霧爻看到霓璎閉眼養身,周身散出一股生人勿進的沉冷,抿着唇搖了搖頭。
別說話了。
璇音若有所感,回頭看了眼霓璎,也沒再說話。
……
趕在霓璎回府之前,府上的奴仆已經将不相幹之人的東西全部收拾好送去給章家了,裏裏外外收拾的妥帖周到,絕對找不到一絲錯處。
然而,霓璎下馬車後,根本沒有多看這座被認真裝點過,多了些喜慶與色彩的宅邸,頭也不回的去了淨室。
璇音原本還興致勃勃想和她炫耀一下自己的品味,最終只是看着崔霓璎的背影,默默落在後頭,忽然幽幽道:“該拿你怎麽辦啊……”
霧爻已經開始忙活幫霓璎沐浴更衣,她是知道女郎的講究的,這兩日在趙家老宅的條件實在太差,沐浴更衣都不方便,一路風塵仆仆,是得好好洗洗。
見璇音還站在原地,霧爻好聲好氣道:“娘子莫急,府裏就一個大竈房,等我們女郎的熱水燒好了就給你燒!”
璇音嘆了口氣,有點說不清的挫敗,難得沒了往日的張揚跋扈:“那你快點。”然後伸出兩根手指頭:“我要兩大鍋。”
……
水汽氤氲,将整個淨室籠罩在一片雲遮霧繞間。
沾着塵埃的衣裙褪下,女人絕妙玲珑的身軀在霧氣間若隐若現,入水聲響,緊接而來是一聲淺淺的,染着痛意的抽氣聲。
自從上次發現生凍瘡後,霓璎便很注意保暖搓手,所以手上依舊是紅腫的狀态。
玉足輕擡,自小腿滑下的熱水滴滴答答沉入捅中,纖瘦白嫩的腳趾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凍瘡,原先的紅腫已經開始變成一處處淤紅,一入熱水便痛癢難當。
阿爹,阿娘,不是說我已有了家,有了你們t,不會再生凍瘡了嗎?
還是生了瘡啊。
霓璎眼神一黯,毫不猶豫的将玉足重新浸入熱水中。
迅速襲來的痛癢感像一種晦澀的自我折磨,卻又不那麽殘忍血腥,只是一點賭氣的宣洩。
堵得嚴嚴實實的淨室裏,水溫還是随着時間流逝一點點涼下來,習慣了溫度的腳已不再如最初那般痛癢難當,痛意褪去後,只剩癢脹。
霧爻拿着厚實的浴衣近來喚她。
自水中出來的身體近乎完美,是連女人看了都移不開眼的曼妙,霧爻看得多,早就習慣了,可她還是一眼發現霓璎身上細小的不妥。
“呀,這是凍了!”她迅速反思,這宅子雖然是臨時買的,可炭火從不短缺,屋裏永遠暖烘烘的,只能是去趙家那幾天凍的!
一擡頭,霓璎已像無事人一般套上衣裳,任由衣裳将身上的水漬吸幹,再換上寝衣。
“還好還好。”霧爻托起她的腳瞧了一眼,慶幸道:“沒破就好,先別穿襪子了,再細軟的料子也會磨,若是磨破了可就麻煩了。這幾日也別多走動,我等會去找藥膏,多搓搓就好了。”
她喋喋不休,多多少少緩和了霓璎從見完康珈後陰郁的心情,她扯扯嘴角,沒說什麽。
回到房中,屋內暖烘烘的,鋪着厚厚的毯子,不穿襪子也不會涼腳。
霓璎散下長發,身上是寬松的寝衣,披一件夾棉外披,姿态慵懶的靠坐床頭。
霧爻滿屋子找凍瘡膏,外面來人通傳,趙郎君求見女郎。
霧爻有點惱火,一叉腰:“女郎今日沒空,讓他回去!”
若不是為了他家那點破事,女郎何至于跑去那種山溝溝裏吃苦,睡在那種陰冷的鋪上,腳趾都生了凍瘡!
“讓他——”
“讓他進來。”身後傳來的聲音平靜,霧爻回頭,見霓璎依然是披着外衣靠在床頭的姿勢。
霓璎察覺霧爻的目光,擡起頭,又重複了一遍:“帶他過來。”
這裏她最大,沒有人能違背她的命令,或者拿捏着禮教規矩訓斥她不該以這樣散漫無狀的姿态去見一個外男。
“哦,好。”霧爻問都不問,利落的跑出去請人。
……
趙執見完章家人後,第一時間想找霓璎,他憋了太多話想說,可一問之下,人早就走了。
就像天明,她連個招呼都不打,走的和來時一樣突然。
那一刻,趙執忽然意識到,她和以往所有對他施以援手的人不同。
這些人裏,或許是利益交換,或許是感情相許,他們在他身上,總要看到一些回應,可她不同,她對自己施恩後可能得到的回應絲毫不感興趣,或者說,她不在意。
可趙執在意。
做一件事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或者現在。
于是他找來殷府,開口求見。
基于之前的種種設想,趙執已經在心裏做足了準備,他或許會看到一張美豔到窒息,卻不存溫度的臉,那張臉上帶着淡漠的笑意,對于他珍之重之的感謝不屑一顧,讓他永遠謹記自己和她的距離,遙不可及。
然而,當他站在泛着清淺香氣的房門口,以及走近後看到映在絲質屏風上那一抹若隐若現的淺影時,心頭非但沒有泛起什麽旖旎的波瀾,反倒往下沉了沉。
他所認識的殷倪,是一個冷靜理智,從容優雅的女人,而她每一次的反常所透露出的軟弱、悲傷甚至陰冷,必定載着一些不愉快的事發生,而趙執都曾或多或少的察覺。
此時此刻,他心裏有同樣的直覺。
“殷倪?”
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片刻後,裏面的聲音傳出:“進來說話吧。”
趙執依言越過屏風,看到了靠坐在床頭的女人。
她散着長發,未施粉黛的臉上染了些疲憊,一件厚厚的交領寝衣外,披着另一件厚厚的棉袍,房間裏暖烘烘的,她似乎很怕冷。
趙執心頭一動,想起袖中的東西,邁步走了過去:“你要睡下了?是不是打擾你了。”
霓璎卻是朝着床邊擡了擡下巴:“坐。”
坐。
這麽親密的距離,這麽逾越的位置,她讓他坐,他就真的過去坐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更沒有一絲一毫的狎昵猥瑣。
房門不知被誰合上,靜谧的房間裏,兩人對視了片刻。
“你……”
“你……”
熟悉的不約而同,但趙執這次反應更快:“你先說。”
霓璎并不拖沓:“你是來道謝的?”
趙執下意識點了點頭,卻又同時張了口,他想說不全是。
誰知她說:“行。”
趙執愣了愣。
“我現在心情不太好,你說兩句好聽的。”
趙執徹底傻掉:“啊?”
霓璎看着他的表情,扯扯嘴角:“之前不是很會說嗎,一句接一句。若你真的想道謝,那我就要這個。”
趙執表情雖然呆滞,可腦子裏已經随着她的話飛速旋轉起來,在瞬息之間回憶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往,把那些可以定義成為他在“安撫”的字句全部摳出來,細細咂摸。
可這大概就是無心插柳和有心栽花的差別。
前者處在狀态外,自己沒有懷揣多大的希望,也不曾有誰在此事上賦予期待,可一旦它成了被期待着,且務必要做好的事時,練難度都跟着節節拔高,甚至連第一步都不敢冒然走出。
一如此刻的趙執。
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刻曾對她造成過撫慰,以至于真正明确的被她期待着時,由衷的害怕起自己說錯哪怕一個字。
尤其她透露出的意思是這麽的不講道理——別問我發生了什麽,但你得安撫。
他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時,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能不能想想。”
霓璎寬宏大量的點了點頭。
趙執竟不敢與她對視,目光一垂,落在了她的指間,青蔥玉指因為保養不得當,指節處竟生了紅腫,這是凍包,一旦破了皮,就會成為整個冬天都難愈合的凍瘡。
趙執的腦子一瞬間清明,同時摸到了藏在袖中多時的東西。
“在說之前,能不能先做另一件事?”
霓璎皺了皺眉頭,似乎不想和他拉扯,可還沒等她開口,青年一只手已經進袖子掏找,伸出時在霓璎面前攤開,是一個小巧精致的瓷盒。
“這是凍瘡膏,別看它不起眼,效用卻極佳,我看你手上似乎已經痛癢,只要每日塗抹搓揉,很快就能好的……”
趙執的聲音慢慢的小下去,不錯一眼的觀察着霓璎的反應。
而霓璎在他拿出凍瘡膏那一刻,心裏咚的一下,像是樹上熟透的柿子忽然墜落,正好落在手上的那種感覺。
她悵然失笑,很輕的說了一聲:“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