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幸川看着她,似乎聽明白,又沒聽明白,他一時沒有說話,好像要把這唐突的話慢慢消弭,沉澱。
他聽過無數人的喜歡你,這句話太普通了,根本沒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早已司空見慣。
幸川本要無視的。
可心裏似乎被什麽勾了一下,再度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中。
他就那麽站在謹玫面前,盯住謹玫的眼睛,不知是方才那句話發酵的緣故,那感覺似乎也随之擴大,暈散開來。
謹玫承接着幸川的目光,她落敗了,這是她為數不多的落敗,她偏過目光。
先出口示愛的那個總是膽怯,他的壓迫感太強,她一向不敢與之正面交鋒,如今也不敢。
唯有一點,她成功了,說出來後,心情放松了很多。或許她從不是為求一個結果,而是想讓自己好過。
僅僅是宣洩而已。
僅此而已。
逞口舌之快的尴尬,顯然是她沒想到的,謹玫低下頭,說了聲,“那我先走了。”
與幸川擦身而過,這一秒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與初初相遇時如出一轍。她将這荒誕的巧合歸結為上天作弄,什麽程韻的勸告,自我的約束,随着這一聲息的降落,盡數被抛到腦後了。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抑或是愚蠢,情緒糅雜交織,像氣球在心底慢慢膨脹,等到了一定程度,力量觸了頂,便逼得她向他靠近。
這場告白席卷了謹玫所有勇氣,以至于當她脫離了幸川的視線,便筋疲力盡。
她想,她也算不負青春了,至少她向前了一步,盡管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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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沒做的事,她現在做了,但好在她還年輕,不過時。
她先一步下樓,當站在一樓大廳裏時,雨幕紛紛,天色迷離,靛藍席卷包裹了夜幕,落雨落得有種詭谲的美。
謹玫拿出電話,準備給筱陽去電時,她看到雨色鋪陳了一地濕氣,在她面前氤氲。
車輛駛過時,地面正暗暗發亮。
筱陽電話,她已熟記于心,號碼撥到一半,謹玫卻停下來,她不知自己在期盼什麽,可界面空空蕩蕩,一條信息也沒有。
更不必說電話。
謹玫沒等來手機提醒,卻在一片蕭瑟中,聽到身後腳步陣陣,她心中忙亂,下意識找地方躲了起來,眼見幸川從二樓走下來,在雨幕前撐起一把黑傘,頭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謹玫握住手機,身體微微抖動,她從不奢求他能回饋什麽,盡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了結果,她還是無由失落。
在謹玫看來,幸川對她的那些好,他可以給別人,也可以給她,說到底,沒什麽實質的不同,不過是上司對下屬例行的關照罷了。
謹玫心一橫,說了如何,被拒絕又如何,她是主動的那個,苦惱就該被接受的那方消化。
想到這裏,謹玫心情頓時輕松,她終于想到給筱陽去電,可對面一聲降調的“喂”,打破了謹玫直怔的目光。
“筱陽,你在哪裏,我告訴你哦,今天我終于完成了我職業生涯以來,第一個大任務哦——”
謹玫歡快地與對方訴說任務的成功,而平素總給她以回應的筱陽,如今聲息卻像洩了大半,有氣無力。謹玫拿下電話,看了眼屏幕,确認是筱陽沒錯。
“你怎麽了?”謹玫問。
“我沒事——”
謹玫憑多年對其的理解,下意識感到,筱陽情緒不對。
盡管她沒有明示。
向吳莉争取了一天調休,連帶周末,謹玫決定去趟阮江,她本想利用為數不多的休息,好好調整身心。
但筱陽此刻未明的狀态,就像懸在她心頭的一道刀,搖搖晃晃,随時可能掉落。
在一個爛漫清晨,兩個小時的車程跋涉過後,謹玫再度踏上阮江,這裏與義雲不同,盡管也是潮濕的,溫潤的,時不時便會蒙蒙細雨。
謹玫深吸了下這久違的空氣,周身便愉悅了。她瞧了眼自己打扮,因外出匆忙,她随便套了休閑裝,與阮江的盛大繁華格格不入,可人流匆匆,沒人看她。更沒有品頭論足,掩唇竊笑。
謹玫坐上去往伍寧區的巴士,眼見人浪層層疊疊,消散在盡頭,又兀然出現在後方。她想,這便是阮江了,她長期以往生活且依賴的地方。
阮江從不苛待任何一個外來的人,盡管它高高在上,但只會包容地予以警告。
若想留下,各憑本事,若要離開,那就趁早。
很不幸。
她是那個離開的人。
來到筱陽家門口,她試探地敲了敲門。
“筱陽,在嗎?”
沒人回應。
謹玫不由以為記錯了地方。這小區她曾于一年前來過,但僅此一次,是筱陽結婚時,女方新買的婚房。謹玫低頭看手機,打算撥電話過去時,門便就此開了。
她很難形容筱陽的狀态,枯槁,消瘦,像花開過又枯萎了,生氣全然不見。謹玫心疼地拉過她,輕拍筱陽的背,問她,“這是怎麽了?”
筱陽再也忍不住,撲到謹玫懷裏,聲淚俱下,“謹玫,我要離婚了。”
謹玫腦中轟鳴,她扶起筱陽肩膀,“怎麽會這樣,你們不是結婚了才一年嗎?”
“怎麽會——”
作為她們同年級最早結婚的女生,筱陽一度受人豔羨,只有謹玫當時覺得不妥,太早結婚不是好事,可礙于當初筱陽實在幸福,謹玫也規勸幾句後,就此緘默。
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終歸是出現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筱陽掩面哭泣,“你知道的,他在讀博,我在工作。可他讀博壓力很大,我除了照顧他的生活,也沒什麽好的辦法。”
“我一直以為我們生活相安無事,我也盡量體恤他,日常裏不讓他動手的,盡量不勞煩他,可他慢慢習以為常,周末即使休息,躺在床上晚一天游戲,都不過來幫我搭把手。”
“如果就這樣,那就算了。可他竟然嫌棄,說我學歷不夠,別人家夫妻都雙雙讀博,論文科研都可以共享,我對他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可當初,明明是他招惹的我啊。”
過去一幕幕重現眼前,謹玫想起筱陽的一意孤行,便氣不打一處。
“徐筱陽!”謹玫拿下筱陽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不要那麽早結婚,你那時剛畢業,工作沒定,根基不穩。你又是阮江本地人,身份特殊,要格外提防有心人的利用。你偏不信我!”
“可是,謹玫你不明白。”
筱陽淚眼婆娑,“我太想有個家了。”
謹玫聞言一怔。
“我沒有家,沒有了将近二十年。”她的聲音敲打着謹玫的心。“我實在太想有個自己的家。”
“研一開學那天,你不是問過我。”
筱陽聲音斷斷續續,“為什麽我父母沒有來送我嗎。”
“我父母早在我六歲時就離婚了。”她沒等謹玫說話,便兀自說道,“我是外婆帶大的,可我入學那天,我外婆恰好去世。”
“別人的歡天喜地,于我确是地獄。我僅有的一個家。”
“我再沒有家了。”
直到這天,謹玫才知曉了筱陽的秘密。她終于明白,為何在重要時刻,身為阮江本地人的筱陽,父母從未出現過。
謹玫心如刀絞,她不明白,為何原先花好月圓,一旦背負了成人這一頭銜,就會一切都不一樣。年輕人從象牙塔裏跨出去,一只腳邁進了社會,就能迅速與原先的一切切割,從而面目可憎。
謹玫摟住筱陽的肩膀,輕拍她的背,“別怕,筱陽。”
“你別怕。”
她能怎麽安慰徐筱陽呢,她自己的前路都尚且未知,對感情,對婚姻,謹玫更是一張白紙,她只能陪着徐筱陽,承下她所有眼淚,告訴她,“現在還不晚。一切都能從頭開始。”
“你還有我。”
剩下的兩天,謹玫與筱陽縮在她不足七十平的房子裏,兩人似乎又回到了上學時,窩在一個被窩看電影的時刻,筱陽的眼淚似乎流幹了,盯着屏幕的眼睛也失去了靈氣,謹玫只能摩挲着她的頭發,将不住地重複。
“你還有我,筱陽。”
“誰也不能将我們擊垮。”
“誰也不能。”
最後一天,謹玫即将回到義雲,臨行前,謹玫拉了一把筱陽的手。
“我們去看看老師吧。”
“你也出去散散心,別老悶在家裏。”
謹玫為筱陽仔細擦去淚痕,“別讓司老師看出你的難過。”
“她會傷心的。”
筱陽麻木地點頭,謹玫為筱陽裹好披肩,與司老師約定好了地點。
司士明每半年會搞一次聚餐,因大多學生都阮江本地人,能來就來,不能來就算。如今謹玫來到阮江,司世明掩不住欣喜,特意打破慣例,在原先熟悉的酒店包了個小房間。
“上次小玫在這裏,還是畢業的時候。”
“這麽久沒來。”司老師含笑望着謹玫,“不知阮江的菜,現在還吃得慣嗎?”
“當然。”謹玫由衷感嘆,“我一直記得。”
司士明看起來很高興,但下一秒,語調便将落下去。
“不過人的記憶,是很容易欺騙人的。”
司老師抿一口茶,她嘆了口氣,說的話似含深意,“在一個地方久了,就會慢慢被同化。”
謹玫初入社會,尚且不知老師的話裏有話。
“人啊,還是做專業比較好。”
司老師笑了一笑,“我說個有意思的事吧。”
“前兩天我到c樂團做評委時,一個與你差不多的女孩在演奏後,百般讨好我們,希望能拿個高分。”
“不過,調子起得太高,正中主審雷區,反而弄巧成拙。”
司士明說罷,頗有深意地望了謹玫一眼,由此延伸到工作之上,“行政,不是一個長久之計。”
“我接觸過很多以行政為生的人,做得好的,能從行政中得到想要的一切。可做不好,就會一輩子碌碌無為。”
司老師将茶杯放在桌上,擡起眉眼時,她滿含深意地望了眼謹玫,“不像我們以專業為生,起碼有個家夥事。多少年輕人,自以為在行政中能嶄露頭角,殊不知做了別人的墊腳石,做墊腳石倒也罷了,關鍵還不自知,時間久了,卻越發的沉溺在其中。連用以吃飯的本事,最後都忘幹淨了。”
換做以前,謹玫一定将導師的話奉若圭臬,可今天,她搖了搖頭,第一次面對導師,提出了不同意見。
“老師,我覺得,行政還是很鍛煉人的。”謹玫聲音略低,但依稀聽來,頗有力度,“至少,我覺得自己比過去有進步了。”
司士明聽到這話,是有些驚奇的,她沒想到,自己的乖乖女小徒弟,如今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看法,她再度仔細,認真地看了一眼謹玫。
在義雲浸泡許久,謹玫的目光好像少了幾分退縮,變得平靜而沉寂,有了點初入社會的厚重感,司士明欣然一笑,“好像是有了那麽一點,獨當一面的感覺。”
“你在義雲做的如何?”司士明忽而轉換了話題,“或者,有沒有想過在義雲留下?”
謹玫只能實話實說,“說實話,老師,我不知道。”
“你的才華放在義雲,可惜了。”
謹玫心裏是萬分感謝司老師,沒有公開挑明,俗套問她是否有心儀男生的問題,她想,或許老師已然看破,只是懶得明說。
謹玫悵然看了筱陽一眼,眼見筱陽精神不振,席間話也沒說幾句,謹玫想,如果導師知道了,她這兩個得意門生,一個為情所困,一個放棄才華,會不會氣得當場摔杯子。
可她畢竟不是筱陽,沒那麽一腔熱血,頭腦發熱。
這餐飯結束,謹玫去到車站,一路是司老師與筱陽一同送的她。
火車起步,将恩師與筱陽再度抛向後方,匆匆呼嘯的過往裏,列車再次帶離她遠離阮江,一如她離開的那天。
阮江再一次,離她遠去了。